第27章 第 27 章(1 / 2)

天色昏昏向暮, 白日的暑氣仍餘留未退,原璁奉旨到烏衣巷時,傅家祖孫還跪在原地。

那些玄錦玄靴的北府驃騎圍守嚴明, 縱使重甲加身,汗也未見一滴。為了給往來觀覘的行者照個亮,特意加了燈籠, 於是便照出早已支撐不住的傅老夫人跪躺在地, 嘴角慘白, 虛汗淋漓, 胸膛像一口破風箱呼呼的倒氣兒, 任傅則安心焦如焚也無濟於事。

見原公公來,傅則安抬起通紅的眼眶,忙問二叔如何, 傅老夫人聞聲掙紮著仰脖兒,嘔啞著嗓子問:

“天使大人……我兒他不曾辭官吧?求天使向陛下美言幾句,我兒素來兢業、恭謹……”

原璁以帕掩鼻, 皺了皺眉, 嗓音含著冷漠的低柔:“傅中書啊,還在太極殿前跪著呢。老夫人今日可是鬨出了建康城百年來沒有過的新鮮事, 可不是簡單的辭官二字,便能解決的, 過後問不問罪, 都未可知。”

邱氏聽後,絕望地悲鳴一聲, 栽倒在地。

“祖母!”

原璁皺皺眉,申斥歸申斥,過後又轉向中參軍。來前他得到陛下暗示, 多少還是得與大司馬的人講情講情,畢竟若真跪死了一個,不好看相。

林銳聽到原公公勉為其難的求情,勾起唇角:“原公公是曉得我大將軍脾性的,非卑職不容情,公公完不成差事,回頭頂多被陛下數責幾聲,大將軍的軍令,是真殺頭啊。”

他支起森白的牙齒一樂,“不然,您親自上西山行宮問問大司馬去?”

原璁心底打了個激靈,心道果然什麼樣的人帶什麼樣的兵,他有幾顆膽子,敢去惹那尊煞神?

求情本就是捎帶手的,原璁堆起假笑,嗬嗬兩聲,便撂下手不再管了,還是將東西送到傅娘子手中要緊。

他手持檀盒叩響府門,卻是杜掌櫃親自來開的門。

杜掌櫃立在檻內的階台上,一見麵就皮笑肉不笑道:“喲,是哪陣風將禦前總管大人吹來了?”

原璁今日就是挨懟的命,卻還得討好人家,扮相笑道:“陛下聽聞小娘子受了委屈,特命老奴來探望小娘子的。”

而後捧上裝著皇莊賬簿的盒子,壓低聲音:“國鼎難移,這兩所宮莊,都是一等一的沃土良田,還請小娘子笑納。”

杜掌櫃諱莫如深地撚動三綹三羊須。

雙方都知道,宮裡派人來明為撫慰,實則是為抵平鼎器禮器的賬。可同不同意這個交易,還要看傅娘子的意思,杜掌櫃硬梆梆撂下一句:“等著。”回身往裡院去請示。

原璁滿臉苦笑。

東院裡,庭燎薰亮而靜謐,堂屋中的青瓷綿羊燈槃也掌上了燭火,將一室寬平的楓木地板映漾出澄澄水光。

簪纓正跽在幾席上煮茶,長而軟的廣袖堆在股膝兩側,與柔白的裾緣含混依偎在一處,給那纖曼的身姿添染出一種柔如花雪的美。

聽到杜掌櫃傳報,她側過臉想了一想,道:“可。”

說實話,那些笨重生鏽的銅鼎與裂痕滿布的舊朝琮器,於國是社稷象征,於她卻無用。之所以在賬冊卷首大記一筆,一是為明心誌,也為狠撕一撕宗室的臉皮。

如今看來,皇家原來還要一分臉,那麼自然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宗室的百畝禦田,實惠多了。

簪纓眼裡浮現出一點暢快之意。

那廂原璁得了首肯,大出一口氣,忙不迭交接,隨引路小婢至東堂廊下頭。他不敢走近,隔著門遙遙一拜:

“奴才給傅娘子請安。”

簪纓不睬他,對著風爐低垂長睫,手持竹杓舀出一勺滾沸的茶湯,傾入葵口青瓷盞中。

原璁半晌不見回應,不由仰覘。燈下情景卻是仕女低眉,長睫似羽,纖髾分茶,翹指如蘭,燈燭的淺澄光色渡在女子的側顏上,靜美不可方物。

他趕忙垂首收回視線,心中納罕:從前在宮闈所見的傅娘子,同樣是淑麗的,卻無此般澹澹如萬頃水波的靜氣,這氣度不像從庾皇後手底調理出來的,倒有幾分比擬衛娘娘……

他心頭微凜,不敢再想下去,訕笑著說:“小娘子近來可好,陛下這幾日常掛著小娘子,想念小娘子做的一手好茶湯,說小娘子何時空了,不妨回宮小聚,那裡永遠是小娘子的家——”

原璁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在說到“家”字時,簪纓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即端起麵前的茶盞,慢不經心地傾倒在地。

由左到右,酹地一線。

此為祭死人。

“小娘子你……”原璁色變。

簪纓挑起眼線,神色不動地問:“皇上這是要降罪麼,聖旨何在?”

原璁艱難地擠出一絲笑,“這是陛下的家常話,絕無逼迫,更非降罪,哪裡有聖旨,小娘子莫誤會了陛下。”

“既無聖旨,便恕不奉陪了。”簪纓說完,疑惑地看著門外之人,那嗓音甚至仍然軟糯無害,“原公公還有彆的話?”

原璁哪裡還敢多呆,躬身告退。

轉身時他抹了把鬢角,竟有濕意。

回想方才傅小娘子的短短數語,無一字不和氣,卻就是令人無端的驚疑難安。

*

夜半,整個傅府空如墳塚。

打從晌午便出門上香的老太太沒回來,一家的頂梁主宰傅驍沒回來,傅則安也沒回來。

諾大的府邸眼下全由二房夫人孫氏支撐著,前廳燈火通明,她一趟趟差人去宮門外打聽,一趟趟派遣家人去同傅家交好的官秩家中,請求援手。

前廳火急火燎著,住在離老太太上房最近的遜梅軒中的傅妝雪,隻知祖母和兄長夜未歸家,卻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讓身邊的小丫頭阿願去前頭打聽,孫氏卻不願與她多分說,隻一味道:“無事,請二娘子早睡吧。”

傅妝雪心中卻愈發不安,阿願是個半大的孩子,天真安慰著:“興許是老太太回城晚了,二爺與大郎君去接人,又或馬車半道壞了,以此耽誤了。二娘子莫擔心,不會有事的。”

傅妝雪白著臉搖搖頭。

阿願怎麼能明白她的心情呢,不,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的。從簪纓阿姊退婚那一刻開始,一切就背離了她的初衷。

傅妝雪原本並不是想攪黃太子殿下和簪纓阿姊的婚事的,她也從沒想過,讓簪纓阿姊離開傅府。

她怎麼敢。

她的母親是個胡族女子,在南北朝廷交界的邊陲亂城,胡人俘治的漢人百姓苦不堪言,而一個當壚沽酒的胡女,同樣低賤如草。

更不幸的是,這樣一個女子卻又姿貌出眾。

娘親曾告訴她,一個女人想在那種地方活下去,就要掌握察言觀色的本領。因為在那裡,掌人生死的是男人、強壯的男人、做官的男人。

隻要是男人,就會吃女人的那一套,最多是口味不同:有人喜歡柔弱溫順的,有人偏愛剛烈不馴的,有人中意高潔出塵的,也有人愛那外表烈性,關起門來卻放蕩如娼伎的。

母親教她,“你必須在見到一個男人的三麵之內,便判斷出他屬於哪種類型。記住,他是什麼,你便是什麼,男人是風,而你隻能做一根草,草,是沒有骨頭的,但草蔓依附東風,可以一歲一榮,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雪兒。”那個女人在死前近乎癔症地抓著她的手重複,“隻有活下去。”

傅妝雪不知母親是否便是用了如此手段,才與父親有了她。總之她沒出生時父親便死了,對她來說,有父如同無父,她依然要與母親相依為命。

令傅妝雪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母親向她演示過的,那許多種不同的睇人的眼神。

都說什麼相由心生,從一個人的眼神便可看出他的心相——其實不是的,眼神也可以後天練成。

隻要猜出對方性情如何,愛好如何,便可投其所好。若對方是粗俗魯男子,你眼波似水,便足以惹人憐惜;若對方是格調高華的公子哥,你目露堅韌與清傲,便可令他動意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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