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月, 氣爽澄秋。
京城西郊的桂花林馥香正濃,唐氏以織花彩錦圍出十裡步幛,從鐘山花塢搬來各色名貴菊花, 布置了敞闊亭閣數間,舉辦花宴。
接到簪纓請發請柬的名流貴婦,紛紛盛裝赴宴。
如今這位纓娘子在京城中的地位可今非昔比了,原以為沒了太子妃的頭銜, 離開皇宮後便會沉寂下去的小女娘,沒想到卻讓皇室求上門去送東西,聯結了大司馬,又交好長公主, 連顧謝兩家也站在她身後。
現今再一看, 反而是東宮一脈岌岌可危。
建康的貴眷自然以接到簪纓邀請為榮,欣欣然至城西賞這大好秋光。
蠶宮外停著香車寶馬,熱鬨非凡。此日的東道主卻正獨自一人在蠶室內,身著一套秋香色玉髾曲裾, 低頷螓首,纖頸如鶴,一片側臉雪白如玉,向麵前呈挽髾飛天之態的嫘祖銅像默默上香一柱。
多年以前,是否先皇後衛娘娘便是這般在此祝拜祭蠶?少女對著嫘祖像輕聲祝禱:
“二人同心, 其利斷金, 同心之言, 其嗅如蘭。衛娘娘, 您當年與家母義結金蘭,待阿纓甚好甚重,這些年阿纓怯弱無知, 沒能為您做什麼,今日,您便在天上看著吧。”
才祝禱畢,便聽門口傳來一道嗓音甜膩過頭的揶揄:“來客都到了,你這請客的倒在這裡躲清閒。”
能隨意進出這座殿宇的,除了長公主李蘊不作第二人想。
簪纓回頭望見果然是她,恬淡一笑,“殿下。”
李蘊被少女甜絲絲的笑容噎得一頓。
這個丫頭,真是一點也不像唐素不想與你打交道便不理睬你的作派,明知道她心裡未必如何親近,可這樣無辜無害地衝你一笑,就把你的刀子嘴也笑沒了,豆腐心也笑出來了,一瞬便沒了欺負她的心情。
李蘊挽著纖薄的畫帛哼哼兩聲,“之前針對佛教一事,是你的手筆吧?”
自從幾座寺廟的汙垢事被公諸於眾,那苑北行宮外的鐘樓等同白建,籌了錢的百姓紛紛要求退錢,一個去敲鐘的都沒了。
簪纓垂眸但笑,福了福身,“還要多謝殿下仗義相助。”
“本宮是看在阿婉的情麵上,可不是為了你這小輩。”
李蘊被她笑得沒脾氣,嘴硬了一句,皺眉瞥向殿外的花濃酒冽衣香鬢影,半譏道:“今兒又是打算唱一出什麼戲?真喜歡熱鬨,叫兩台戲曲班子豈不更好。”
簪纓嘴角彎起一抹小小弧度,漂亮靈動的桃花眸同看向敞開的菱花窗外。
“應該比唱戲還要熱鬨些,殿下請拭目以待。”
離蠶宮稍遠的一座亭子中,崔馨此時坐在那裡,心情頗有些忐忑。
她遠遠地看見簪纓同長公主殿下一道從蠶室出來,立即受到一眾夫人的簇擁圍繞,心裡的那點緊張又成了不平衡。
憑什麼,那賤婢不過仗著死去老子娘的勢,便一味地吆五喝六張狂起來!論家世,她一個商籍女,還比不得自己這個正經八百的世族之女呢。
崔馨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小拇指甲,那上麵藏著一點不易為人所察的白色粉末,目中閃過一道幽光。
她想起那日進宮去見皇後娘娘,姨母對她的交代:“此為宮廷秘藥百花媚,屆時你隻消尋個機會下到她的酒裡,再讓你兄長近前,大庭廣眾下坐實他們的事,那小蹄子一生的名聲便毀了……沒了她與本宮做對,本宮遲早會重掌鳳印,到那時,阿馨你便是煥兒名副其實的太子妃。”
崔馨何嘗不知皇後姨母如今禁足宮中,是無人可用,想方設法畫一張餅讓她幫手。
不過這件事的誘惑對崔馨來說,實在太大了,她就是看不得傅簪纓那眾星捧月的樣子,一想到能讓她狼狽丟臉,崔馨便快活。
隻是得想個辦法,將人引到僻靜處……
崔馨輕睨身旁魂不守舍的兄長一眼。
她知道自打六月那次樂遊宴後,兄長見過傅簪纓,就跟丟了魂似的惦記著人家。
她心裡罵他沒出息,麵上絲毫不露,轉動眼珠小聲耳語:“阿兄,一會兒你陪我去向纓娘子敬杯酒吧。從前我做過許多失禮的事,該去當麵向她道個歉。”
崔愉正在偷偷注視兩亭相隔外的那名冶麗女子,忽聞此言,嚇了一跳,仿佛自家心事被戳穿。
反應過來後他忙點頭,“應當的,應當的。”
崔馨微微翹起嘴角。
宴過半場,簪纓和著薑醋吃了最後一隻螃蟹,見時候差不多了,餘光向崔馨的位置輕瞥一眼,假作起身去淨手換衣。
那廂一直關注著動靜的崔馨,隻見簪纓僅帶著一個貼身丫鬟,往後麵臨時搭起的抱廈去了,目光一亮。
崔馨心道機不可失,瞅準時機倒滿一杯酒,又以袖遮擋,將指甲浸入酒杯中,便要起身。
就在將成未成之際,忽然一道黑影掠至近前,崔馨未等看清來人,一雙手便被鐵鉗似的扣住。
“你何人,敢對本娘子無禮?!”崔馨驚呼一聲,她的小手指還浸在杯中未曾拿出,嘗試了幾次,手腕始終被製著紋絲不能動,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周遭賓客被這邊動靜吸引,詫異地投來視線。
鄰案的小庾氏慌忙站起身,一頭霧水地看著那扈衛模樣的男子,“這是做什麼?若小女有何不周到的地方,主人隻管言聲便是,可沒有這樣當麵欺人的道理!”
“這要問問你的好女兒,在酒裡做了什麼手腳?”
一道清泠的嗓音從花林響起,本該在後廂的簪纓在兩名女使的隨從下,款款自金黃桂樹下穿過人群走來。
崔馨聞言已變色,小庾氏茫然地回頭,待看清自家女兒心虛的神情,頓時一驚,“馨兒,你……”
早有侍從過來扣住崔馨的肩膀,翻開她大袖。
那小半截浸在酒裡的指甲在眾人麵前展露無遺。
這些從後宅中浸染出來的夫人大婦們哪個不是人精,見狀,立時明白幾分,嘩然成片。
崔馨扭動著身子掙脫不開,臉色陣紅陣白,憤怒地盯著簪纓,恨她擺了自己一道,猶掙紮著嘴硬:“是我手指不小心沾到了酒,不行嗎?”
簪纓一個眼色也未投去,向候在一旁的沈階點了下頭。
沈階領命,上前取走那杯酒,用牙箸沾上一點,捉一隻林間常見的麻雀喂食。隻見那隻麻雀吃酒之後,灰撲撲的翅膀無力抖動兩下,即刻斃命。
“……酒裡有毒!”
席間一片杯盞撞動聲,賓客們紛紛白著臉起身。她們一方麵因這個膽大包天的崔娘子舉動而驚怒,一方麵又怕自己方才入口的食物有什麼不妥,被圍在中間的小庾氏母子三人頓時成了眾矢之的。
連長公主也坐不住了,三兩步走到崔馨麵前,冷冷指她道:“你敢投毒!”
“毒藥?”崔馨卻失神地望著那隻斃命的麻雀,麵上慘白無人色。
“不、怎麼會……明明是……”
皇後姨母明明告訴她這是媚/藥,怎會是毒藥?!崔馨若早知是毒藥,豈敢在長公主這位皇親駕前動手。
“阿母、阿母救我……”崔馨白著臉去求小庾氏,下一刻,卻迎來一個重重的巴掌摑在臉上。
小庾氏打完女兒,轉身就跪倒在李蘊麵前,哀泣道:“求殿下明察,求、求纓小娘子明察,馨兒隻是個糊塗東西,一時頑劣,斷無謀害之心!”
靜觀事態發展的簪纓這時終於悠悠啟口:“我瞧崔娘子的確是糊塗的,不然,怎會連是不是毒藥都不知?”
她瞥睫望向按跪在地的崔馨,“又或者,交給你藥的人不曾告訴過你?那人知道你無下毒的膽量,故意隱瞞,也不怕這入口封喉的毒藥就這麼被你藏在手心,會誤食斃命。她連你的命都不在乎,你還要替她隱瞞?”
短短三言兩語,把小庾氏聽出一身冷汗。
聯想到前段日子馨兒進了趟宮看望太子,回來後便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參加這討人嫌的唐氏花宴,小庾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心裡又驚又後怕,咬牙又是一巴掌揮在崔馨臉上。
什麼臉麵體統,通通都顧不得了,她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孽障還不說嗎!”
崔馨終於哭著說:“是、是皇後!”
“……什麼,又是庾皇後?”
“她都被禁足在宮裡,還想做什麼?”
與宴的王蓿與方氏聽後皆義憤填膺,多年來萬事不過心的李蘊也罕見地氣抖了身子,怒視崔馨,“細細地說!把庾靈鴻那惡婦怎麼交代你的一五一十說出來!”
崔馨知大勢已去,隻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便啜泣著將皇後如何秘交她一瓶藥粉,如何說這是百花媚,又如何要她撮合兄長和簪纓的經過說了出來。
眾人越聽越犯惡心,知人知麵不知心,庾靈鴻這樣的人,竟也配作一朝國母嗎?
崔愉在妹妹的講述中已經漲紅了臉,飛快地看一眼麵冷如霜的簪纓,又忙忙窘迫收回視線。
“妹妹你糊塗,怎能、怎能如此……”
簪纓一臉平靜,轉向瞠目結舌的小庾氏,淡淡道:“今日此地貴賓雲集,庾氏想借刀殺人,絲毫不在乎她的外甥女事發後被處置,也不管崔郎君有沒有可能誤食毒藥。”
小庾氏猛然抬頭,淚眼中泛起驚恐之色。
簪纓繼續道:“依我猜想,那位皇後娘娘的想法大半是:就算死了人又怎樣呢,反正庾氏已經敗無可敗,就算崔家的人闖禍了,牽連江夏崔氏滿門,也不乾她的事。
“說不定庾氏還做了後手,崔馨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崔縣侯最為疼愛的獨子出了事,作為荊州江夏豪族的崔氏,會不會為了自保擁兵反叛?正好而今謝刺史出兵北伐,如今州境內兵力空虛。一旦如此,未必不正中庾靈鴻下懷,她受困宮闈,等的便是一個亂。若她想法子聯絡太子的屬兵早作防備,幫助太子立下平亂之功,便可翻身再起。至於你們崔家,自然便成為太子的墊腳石了。”
小庾氏的心墜入寒窟,偏偏簪纓微笑看著她,還要殘忍地加上一句,“這便是你的好姊姊。”
是啊,本自同根生,她這嫡姐怎能狠心至此,利用馨兒布了這麼大的網,絲毫不顧她一家子的死活?
小庾氏痛定思痛,忽而雙手覆額叩在地上,向簪纓道:“小娘子,是我家小女欠管教不懂事,受了奸人指使,隻求您留小女一條命——婦人知道不少庾氏犯下的罪行,都願交代清楚!”
簪纓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比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