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2 / 2)

樊卓本就在釁她,逗弄美人,原有千般樂趣。他聞言咧唇一笑,給了這小美人幾分麵子,鬆手一揮,那半裸女孩便跌在冰冷的硬土地上。

女孩攏衣含淚仰望簪纓,如見救苦菩薩。

簪纓望她一眼,收回視線。“還不知閣下尊姓貴名?”

“我嘛,”樊卓眼睛玩味地在簪纓身上逡巡,大喇喇說,“蒙城驍騎將軍樊卓,豫州刺史是我親姑父。我可早仰慕小娘子之名了,說真的,竟陵王封位再高,也是個嗜血殘暴的主兒,哪裡懂得疼人,小娘子與其跟他,何如跟我?隻要小娘子玉足下顧,樊某必待你千依百順。”

王叡已帶人在簪纓身後圍護成一個方陣,聞言道:“嘴裡放乾淨些!”

在京時,簪纓不是沒聽過這種編排她與小舅舅的話。

當時她對小舅舅尚無他意,清者自清,故一概置之不理。

而今動了心,也是一片冰心,斷不容人如此侮蔑。

她在心裡記下這筆帳,桃花眸子冷如鉤:“樊驍騎,何以折辱兵眷?”

美人冷麵含霜,越發激人撻伐之欲,樊卓更覺銷魂,心道今日有得玩了,毫不在意地笑道:“何言折辱?革者,賤籍而已,芸芸千萬,同我這靴下塵泥有何分彆?本將軍發善心憐惜幾粒泥點子,還是她們幾世修來的福份呐。”

“當然,”樊卓壞笑著語風一轉,“這些貨色同小娘子你自然不可比擬,若小娘子願意到府上小住,本將軍可應承你放過這些人,如何?”

他算是看出這小娘子是乾嘛來了,無非是不諳世事心軟如水,仗著自己靠上衛十六的關係,以為手裡捏著幾個兵,就慈心泛濫強出頭,以為自己什麼閒事都能管了?天真。

他本不想觸衛十六的黴頭,誰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放著好好的陽關道不走,非要上趕著喂到他嘴裡?

既如此,不脫下一層皮就彆想走了。

他大放厥詞時,一眾兵丁就神色麻木地聽著。

而棚戶中那些沉默的婦人,同樣木著臉無動於衷。

地上的女孩還會哭泣求饒,這些過來人已經不會了。

簪纓一片片看過去,覺得她們的眼睛不像眼睛,像一口口空洞黝黑的洞。

這些話,這些事,這些身份最低卑的女人們不知經曆過多少次了。她們生在亂世,入了兵戶,頭頂一手遮天的是一州地霸,所嫁的男人不過是這霸王手裡隨時能撚死的螻蟻。她們逃不出這片陰雲,便隻能忍受。

從前不是沒有憤恨反抗的兵,也不是沒有投井自戕的婦,可到頭來,雲還是天上,泥還是在腳下,活著的人,還是隻能忍受。

告到上衙?豫州最大的官都是首將自家親戚,又能告誰?

簪纓忽然明白了海假節那日說,北府從無欺淩兵戶之事時,神情為何慶幸而古怪。

她也明白了為什麼偌大南朝,戰能克、攻能勝、軍紀嚴明的北府隻有一個。

“否則呢?”

簪纓輕輕問,被冷風吹動鬢邊發,迷了眼。

樊卓真是愛煞她這副故作鎮定聰明的小模樣兒,陰沉笑道:“不瞞小娘子,老子膫子裡的白水多得是,改日多叫些兄弟們過來光顧,可比逛窖子好玩得多!”

穢語汙人,王叡眼底血紅地握緊刀把,還能強忍住對簪纓道:“女君,走吧!”

他可以立刻就拔刀乾翻這鳥廝,他手底三百人個個不是孬種,可然後呢?不說會給大將軍招來什麼爛攤子,就說眼前這些紮根在這裡的無辜婦孺,他們難道能像帶姬五娘一樣全部搬走嗎?

他們痛快了一時,留下這些兵戶頂罪,這些人的下場隻會比現在更慘。

小娘子心軟,可不知世事險惡。她如此逞強出頭,反而會害死她們。

沈階一言不發地盯住女郎側臉,眼神犀利。

簪纓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她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她能狐假虎威地管得了一時,一旦前腳離開,這惡賊便會將氣悉數撒在這些婦人身上。

她自重生之日起,便告訴自己這輩子隻要獨善其身就好,報過前世的仇,再不管那許多了。

後來得知了小舅舅的秘密,她就想,除了幫小舅舅找藥是頂天的大事,餘者皆不重要。

這世上不平事何其多,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又為何不能自私些。

簪纓看了一眼地上那個對她充滿乞求的瑟縮女孩,默然轉身。

那身量不足的少女一下子睜大了瞳孔,仿佛驚恐又仿佛失望,卻沒有哭喊央求,就那麼無聲的看著簪纓背過身,漂亮的杏眼變成了兩口空井。

樊卓麵露意料之中的得意,老子地盤,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正欲發令,簪纓凜冽的眸光與沈階對視交錯,短短一瞬而已,呼:“狼。”

一抹矯若閃電的雪色,瞬間從玄甲方陣中奔出,眾人眼睛未及眨,白狼撲躍至樊卓麵門,張開腥嘴,利齒一口咬穿樊卓喉嚨,血濺十步。

同時沈階默契道:“列陣!”帶著簪纓快速後撤。

王叡反應迅速,手勢比動,三百玄甲立刻調整為六個五十人分隊。隻見每隊列首傔旗在前,隊副殿後,占據十步,隊距十步,呈卻月陣將女郎圍護在中央,握戟朝前,鋒刃森寒森。

同時影衛十人現身,其中兩人勾住那半個脖子當啷在腦袋上、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樊驍騎卸下手腳關節,撤入陣中,擒賊擒王。

餘者護在簪纓左右,對對麵猝不及防的蒙城兵將道:“爾等將軍在此,還不繳械!”

局麵一瞬逆轉。

樊卓的喉管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瞳孔因疼痛驚恐放大,仿佛想不通,這個軟綿綿的小女娘怎麼真敢動手的。

他是蒙城說一不二的驍騎,他姑母是豫州第一世家家主的胞妹,他姑父是豫州刺史……

他……要死了?

樊卓顫抖混濁的瞳孔中,突然放大了方才讓他浮想聯翩的那張如花玉靨。

簪纓靠近,神色還是那般天真無害,直視著他,指尖好奇般刮下他臉上一粒血珠,輕輕撚了撚,又抹回樊卓身上,如揩汙泥。

“憑你也配將軍之名?憑你,也配說我小舅舅?”

讓她如此起殺心,在庾靈鴻,周燮之後,此人是第三個。

她是管不得所有事,但既然看見了,聽見了,她狠不下心閉目塞聽而去,便須想出個全策再出手。

跟著她的三百條性命也是人命,她身後唐氏一乾人的安危也無比重要,她怎可能頭腦一熱瞎出頭。

擒賊擒王是最好。

如果她一走,蒙城兵戶就會受樊氏與州牧的遷怒報複,她便不走。

據住此城,與縱養出此等混賬劣種的樊氏世家打打交道,再問一問那位好生了得的州牧大人,認不認徇私縱溺之罪,還想不想再當這個州牧。

她一個商戶女是沒什麼本事,可在京城,還認識一位身居宰輔的衛伯祖父呢。

——不過將來再稱伯祖,是不是不大合適了……

簪纓短暫地走了下神,眺向對麵儼已倉促列成陣,卻猶疑不前的四五百人,道:“爾等長官在我手,誰敢妄動!此人辱爾家人,爾等還要為他效命?舔人癰痔之前,先掂量自己在北府軍麵前夠不夠份量!”

如同聲援一般,她話音才落,白狼仰天長嘯一聲,不可一世的孤寒煞氣懾人膽魄。

蒙城兵眾這才想起,聞聽大司馬早年陷陣時身伴一狼,神出鬼沒刀槍不入,張口扼敵咽喉,勇猛不輸騎兵,難不成便是這一頭?

“棄械!”王叡將長戟在地一杵,厲聲喝道。

有數十人的兵刃隨這一聲顫抖落地。

“誰敢退?”蒙城副將猶作掙紮,樊將軍身份尊崇,今日自己敢退,來日樊家必拿他開刀。

“快回城中調兵,他們不過幾百人,通通圍住!”

“誰敢對公主殿下不敬?”

此言如金聲玉振,瞬間震住場麵,連簪纓也驚異回頭。

但見傅則安高舉一道元綢聖旨步步走來,睥視蒙城軍將,高聲道:

“聖上冊封成忠公小娘子為宜昌公主,食祿儀仗等同宗室公主,聖旨在此!驍騎將軍對公主不敬,死有餘辜,爾等此時棄械,是棄暗投明!負隅頑抗一率按謀反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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