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報進來時,簪纓正聽在本地分管珠寶生意多年的李掌事說明:“……豫州刺史劉樟劉府尹,本係三流門閥出身,全賴娶了豫州第一世家樊氏,靠裙帶做了這一州長官。樊家勢大,那位樊夫人是出了名的剽悍,今小東家殺其侄,縱使劉刺史有心奉承小東家,依某愚見,劉懼於悍妻,必有一番周折。”
“這我想到了。”簪纓呷一口熱茶緩了緩,“能縱容子侄行此禽獸之事,能是什麼講禮法的人,什麼明大義的官。”
如若這些人真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捏著鼻子來奉承自己這個“公主”,簪纓就更不敢走了。誰知道她一離蒙城,這些視人命為螻蟻之人會不會翻臉無情。
她有諾,在未完全解決威脅那些兵戶的貴幸們之前,蒙城,就是她的困城。
好在,“旁的我不會,滅大戶,我倒有些經驗。”
她說這話時,被滅了族的傅則安就在門口處立候著。
他聽了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因追隨一路,頭一次得到了登堂入室的殊榮,離小妹妹近了些——哪怕他心知肚明是因手中聖旨的緣故,也頗覺滿足。
沈階站得比他還靠後,一人向隅。
簪纓自進城後就沒正眼搭理他一眼,沒與他交談一語。
她心裡對接下來要做的事初步有了數,端坐上首矮榻上,召縣令入內。
縣令一進門便斂袖大禮參拜,戰戰兢兢稱:“下官拜見宜昌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儀降,有失遠迎!”
簪纓低頭玩了一會辮梢,方愛搭不理地哼了一聲,嬌蠻道:“迎不迎的,原無什麼乾係,隻是你這裡的武將是如此不懂規矩的麼,竟調戲到我頭上來,被我殺了。”
縣令正不知樊卓一死,他該怎麼跟上頭交代,聽簪纓說殺人的語氣如砍草,心尖一跳。
縣令偷偷抬眼瞻望,覺少女美若芙蕖,然一身目中無人的嬌蠻與貴氣,的確像是宮裡養得出來的,不由囁嚅道:“這……殿下恕罪,想是樊驍騎不知……莫說驍騎,便是下官此前也未曾聽聞,聖上新封了一位公主,不知下官可否有幸請閱聖旨?”
簪纓眼尾輕鉤,立在縣令身旁的傅則安冷笑道:“這話是何意,傅某乃聖上親擢的太學文學博士郎,禦前領旨頒賜,難道某還敢假傳聖旨不成?”
簪纓也笑了,甜甜道:“他要看就給他看呀,至於算不算對父皇大不敬,看完還走不走得出這道門,我可不管了。”
縣令聽她一口一個父皇,心知眼前是個有恃無恐的小祖宗無疑,哪裡還敢質疑,叩頭道:“下官不敢!但不知……殿下在蒙城是稍做停留,還是……”
簪纓笑視他,“父皇封我名號,食邑隻說任我挑,我心裡有一口氣沒出,就要這裡。這便寫封百裡加急的書信寄回京中請旨,自是要留下的。”
縣令心中微沉,心想這位惹不起的小殿下被樊驍騎惹怒,是要與樊家杠上了?
他見簪纓懶懶揮手,連忙識相告退。一出驛館大門,回望鐵甲重兵,心有餘悸,一回府便急忙叫心腹給頂頭上級郡太守送信:“速報太守,唐氏女受封公主,屯兵,據蒙城!”
而在他走後,簪纓瞬間抹了麵上假笑,叫回幾位掌櫃的與牙將王叡議事。
瞥了眼如同一對門神的傅則安與沈階,她也未攆走。
關緊門戶後,簪纓始起身微頷一禮,“之前在城外事出突然,也算兵行險招,不及提前與各位商量,是我欠考慮。”
眾人忙客氣還禮,簪纓微笑說:“眾位都算阿纓前輩長輩,我知道,你們心裡未必不覺得我年少輕薄,多餘管閒事,但杜伯伯、呂伯伯、越伯伯,你們是我娘的得力乾將,攤上我這樣不省事的小東家,不包涵我也沒法子。
“至於王首領,我亦知你在城外時,不讚成我如此行事。還需留將軍在城中幾日,徹底鎮服營兵,其後你儘可帶兵回兗州複命了。”
王叡一愣,玩笑道:“女公子這是納了蒙城幾千兵力,便看不上大司馬給的三百人了嗎?王某平生不說假話,方才在城外,女公子做的事真是痛快!王某敬服女公子慈悲心腸,又雷霆果敢,前番勸行,隻是恐女公子出閃失,既女公子心意已定,王某豈不跟隨。”
杜掌櫃等也笑,“小東家都這麼說了,誰還敢不聽候差遣,說罷,待要如何?”
簪纓目光沉靜下來,一默,道:“不去潁東了。”
“傳信給潁東的烏龍與手,以及同時收留的那批佃戶流民,速遷往蒙城。李掌事,給郡內唐氏旗下的人通個氣,手底下有信得過的武賁介士,也都儘快聚集到此。”
李掌事似懂非懂,“東家是擔心樊氏不會善罷甘休?可而今娘子已是公主身份,難不成豫州刺史敢膽大包天地舉兵來打?”
簪纓眼裡浮現一層淺淡漫瀾的水霧,半晌輕道:“我做公主乾什麼。”
她從馬車走下的那一刻便想明白了,江左南朝,處處是腐肉,幾乎爛到了根子裡。
這一路上她看到的人間疾苦如此多,那看不到的,又會有多少?
從前總以為上輩子的自己經曆最苦,重生一回,走出那方樊籠,才覺眾生更苦。
她靠著給兗州運資輸糧,能解前線燃眉之急,卻救不了其他地方的汙濁世事;她拉下了李景煥,京城依舊是豪族王謝當家,寒人依舊無出頭之日;她有再多的身家,再多的倚恃,終究隻能獨善其身,無法兼濟天下。
可她為什麼隻能等、隻能靠、隻能眼睜睜看著、假惺惺憤怒著?
她需得做點什麼。
“我要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