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舌根泛起一點苦澀,卸下了對峙的冷勁,輕聲道:“正因我經曆過,才知道手刃仇人,痛快與痛苦隻在一線之隔,那女孩子,這輩子再也不會忘記尖刀入肉的感覺了,你明白嗎,她也忘不掉人血黏在手上的惡心感了。
“你憑何斷言,她一定回歸不了正常的生活?她縱是一時傷痛難平,可以慢慢地休養,慢慢尋些喜歡的事做,為何一定要用仇恨和血去澆灌她,訓練她成為彆人的刀?”
簪纓低頭撫過自己的右臂。
“我聽懂你的道理了,我辯不過你,但我以為,弱小者的弱小不是原罪。你不能逼她,否則,要你我在前頭做什麼?”
這世上有些人便是膽小軟弱的,他被人欺負了就是沒法子反抗的,即使塞一把刀在這種人手裡,他就是不敢提刀殺人的。
要站在多高的位置,才敢輕易地說出,這種人不能自強,就是無用。
沈階無言半晌,他和簪纓一樣,聽得懂她的意思,卻不讚成這種過於天真慈柔的道理。
最終唯有輕歎:“女郎心軟。”
簪纓終是露了一抹淡笑出來,“不用說得這麼好聽,你心裡定在罵我天真。”
沈階動動唇角,又小心藏住,道聲不敢。
“我知道自己天真。”簪纓說這話時,身上無端有種寥落,“我不如你們見多識廣,從未見過這種事。”
她深深吸一口氣,挺直後背,看著沈階:“所以我見不得,我隻希望這世道天真些。阿玉,望你幫我。”
沈階聽著這赤子之言,微微動容,一揖道:“日後之策,階不敢擅專,必先問過女郎。”
簪纓點點頭,想起他先前與傅則安爭論,不明白他怎會同那人計較,在她心裡,沈階是股肱,傅則安不過雞肋而已。問道:“你也看出我想做什麼了?”
沈階頷首,“珠玉在前,女郎想將蒙城治理成第二個京口,軍民相安,以此為起點,整肅豫州亂象。雖不易,階願全力相佐。”
簪纓失笑,她身邊一個個都是聰明人。
“不過…… ”沈階狹長的眼褶微抬,“此事不通知大司馬?”
簪纓的那點笑意定格在嘴角,恍惚了一下,按捺住心中浮現的繾綣思念。
“蹈玉既自信,何用求援。”
真和小舅舅聯合,性質就真成他們合謀造反了。
兗州兵部要防禦北魏騎兵,不能入豫,那麼她若遞信去,隻會打亂小舅舅的前線部署,徒令他擔憂。
她可以自己料理。
就是不能和他一起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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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滎陽,風蕭雲重,有落雪之兆。
軍帳中,衛覦與徐軍師披氅圍爐,正討論軍務。
“隆冬時黃河會結冰,”徐寔攏著棉袖道,“失了這道天塹,需提防北朝鐵馬冰河南下壓境,這是其一。北府軍首次駐紮於黃河南線,南人捱不慣北方的寒冬,手足多皸凍生瘡,難握槍槊,這是其二。托主公打勝兗州之戰的福,陛下今年的五十壽誕,來大晉朝拜的小國使臣更多,也需防備北朝在這個節骨眼興兵,墮我國威,討回口氣。”
自從衛覦領兵進駐兗州,安民休息且不說,衛覦迅速地將幾萬兵力鋪陳在南北邊界,死死釘牢西北一線,不敢有一日鬆懈。
衛覦坐在胡床,手裡摩挲著一片舊竹簡,眉鬢刀裁,鴉睫如漆,身穿的玄狐裘襯得他一身崖岸冷峻。
他道:“過年休戰是俗約。胡人無義,卻彆忘了他們自己的代北六鎮還不消停,保持草原舊統的代北鮮卑軍戶,對洛陽城裡養尊處優的貴幸們不滿日深,這個年,讓咱們埋在代北的釘子動一動,鬨一鬨。撐過了年,春天正是牝馬孕育之季,此時再戰,於我有利。”
徐寔點頭稱是。
說過了軍機部署,他猶豫一番,還是道出:“之前從軍隼上接到信,小娘子不日就要到穎東了,主公……要不要派人去接。”
衛覦漆黑的眸子默了默,嘴角冷鉤:“軍師不是要我忍避?”
徐寔舌尖打了個結,於此事,他亦兩難,而且上一次主公匆忙令他送走小娘子,分明是主公自己的主張。
徐寔澀然道:“這……主公與小娘子的確不宜碰麵,但文遠以為小娘子自己定然要來的,若來了,主公可以像在京口時一樣,避開住到營中——”
衛覦挑眸看他,徐寔後背微凜,話音戛然而止。
他冷眼看著主公離開小娘子後,又恢複了一月發作一次的舊狀,仿佛已沒有加重的跡象。
然而衛覦偶爾流露出的沉戾眼神,淵霧彌漫,如育惡蛟,又讓徐寔感覺主公心裡的欲正在越積越深,隻是被極力壓抑著。
半晌,衛覦垂下睫梢。“這裡冷。”
徐寔心鬆一口氣,心道大將軍到底是好定力,這是不讓小娘子來的意思了。
而後便聽衛覦接著道:“備足細霜炭,禁內常用的那種,她受不住煙氣。”
徐寔:“……”
“她若來,還住我的屋子,著人提前去收拾收拾。”
徐寔道:“主公……”
“還有被褥淨室,都要更換一新。女子大氅也準備最厚的。”
徐寔咽下勸阻的話,無可奈何道:“主公還有什麼吩咐,一氣說完吧。”
衛覦薄唇輕彎,“那我得列張單子。”
提起那個女娘,他眼底的霜冷一刹消散,目光似回光返照之人,流蕩出一種扣人心弦的明采溫柔。
徐寔看得心驚,又覺心酸,忽然反省自己堅持隔開這兩人,是不是做錯了……耳聽衛覦慢慢低問:
“……飛隼的信上,還有彆的話嗎?”
在無人處,他的自控力已薄弱到這種程度,連見一封信,都恐摁不住心弦。所以與簪纓那邊飛隼互通消息之事,衛覦一向交由徐寔經手,見過信,再轉述給他而已。
徐寔頓了一下,如實道:“信尾有一行不同於杜掌櫃字跡的紅字,是……用胭脂寫的,問主公是否很忙,為何不給她親筆寫幾個字?”
衛覦的喉結立馬滾動一下。
單聽這句話,他便能想象出,她寫下這句話時是何等神態,何等語氣。
是無辜裡帶著點天然的嬌,委屈裡又藏著點不設防的媚……
誰家的小促狹鬼,用哪門子胭脂。
“信呢?”
徐寔道:“主公若要,我這就去……”
“燒掉,馬上。”衛覦忽又轉了口風,長身而起,如一陣起火的急風卷過軍師身邊,掀開氈簾邁入北地的凜風裡。
站在蒼莽天地間的男兒,大氅獵獵,頂天立地。他寬碩的背脊繃如硬弓,卻有千萬隻螞蟻在上爬行勾撓。
癢入骨裡,搔弄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