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我隻要你點一個頭,給一句話。”
說到最後,簪纓聲音已經有些顫抖,緊緊盯著那片被風吹得輕動的衣影:“——若你不肯,那你上次哄我之言便都是騙人的,你……心底裡壓根不信自己有命找得全解藥,你不信自己爭得過老天!可是也是你教我的,你說天道不公,就要用最硬的一條命去爭……你是從不騙阿奴的,對不對?”
衛覦身側的拳頭握緊。
他無法在這番穠軟純摯的剖白中無動於衷,甚至做不到多猶豫一息,頃刻轉了身去,去給她拭淚。
可簪纓並沒哭。
她的眼神很明亮,像星星,裡麵根本沒有悲苦,如她所說,唯有憧憬。
簪纓是死過一回的人,既然這一世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她額外多得的,那麼在這條新路上,她隻會勇往,又怎會膽怯。
她也深知小舅舅的顧慮,所以她連相處的畦畛都幫他想好,連長久的相思都準備好。
她曾經很怕小舅舅因為把藥讓給她的緣故,不得善終,可是小舅舅睡在她屋頂上的那個夜晚,簪纓就已經想通了,怕不怕都要走下去的路,為何不能讓自己遂意些。
衛覦的手指空懸在少女沒有淚痕的臉上。
頓了頓,還是抗不過內心,落下指腹在她柔嫩的眼瞼下輕輕一抹。
衛覦深深注視這個遠比他想象中更拙勇,也更敏銳的女子。
她幾乎將他置於一個兩難之境。
若他說對,便是答應了她,若他否認,便是他食言。
“阿奴,棄了這心思。”
衛覦也曾無比堅信過,他一定能在祖將軍毒發不治前幫他找齊藥引。可他動用所有力量,耗費了那麼多年,仍天不遂人願。
不是他信不信的問題。
是他不能拿阿奴去賭。
隻他自己清楚,這一年來他體內的自控力比先前幾年差了多少,就在此刻,阿奴不會想知道他想乾什麼。
一旦自己鬆了那根弦,又怎麼會隻是親一親,抱一抱。
衛覦腦中閃過那些下身鮮血淋漓,從祖將軍房裡抬出來的樂妓……
一瞬間,他所有的情愫都藏斂消失了,目淡如霧,收回手摸到腰間的平安符。
簪纓一直在凝察他的表情,驀地道:“你摘一個試試看!”
衛覦的動作停住。
“不摘。”他怕她又哭,鬆了手。
“我當作是阿奴的孝心,你費心求得的,多謝記掛。天晚了,早些安歇。”
簪纓說了一晚上,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說了,聽了這話,咬住嬌唇,簡直不知怎樣好。
卻聽他平靜又道:“阿奴,你該見識過這世間千般好萬般好的兒郎,從中選一個最中意的共度餘生,此生才算圓滿。你的好風景遠沒有看儘,小舅舅未必能陪你看完,所以彆拘泥在我。我生早了。”
這話,衛覦是轉過身,背著簪纓說的。
簪纓眼眶不爭氣地又紅了。
她對他有十足的理解,他便回她十足的責任。愛惡貪嗔癡恨,他對她的感情,是世間第一等,卻被蠱虺汙塗。
她知這番話是小舅舅真心實意,也是口是心非。
他騙不過她。
簪纓道:“好啊,我聽你的話。隻要小舅舅回頭看我一眼,親口看著我說你不要我,我便回頭。”
衛覦哪能。
他再看她一眼就會失控。
衛覦為她關上屋裡的窗子,頭也不回走入黑夜中。
“連看我一眼都不敢……”簪纓雖氣,還是待他走了才不雅地揩了下鼻涕,努力澄清酸梅汁裡浸出的一顆心,嘀咕著,“不是喜歡,還能是什麼。”
她用手背揉了揉眼,回到案邊,靜靜半晌,眸子中拋了天真嫵媚的柔情,恢複乾練明淨,取筆磨墨在絹上寫下幾行楷字。
金鱗薜荔幾個字,赫然在其中。
衛覦從簪纓的屋中出來後,暗自留意的杜掌櫃得著信,才微鬆一口氣。
連龍莽那個大老粗都看出這二人之間不尋常,他的眼神還沒老到昏庸,怎會毫無察覺。
杜掌櫃不敢問細情,也管不了彆的,隻要大司馬彆深夜留宿,他便自欺欺人地算是守好小娘子了。
另一間燈光通亮的屋裡,尚無睡意的龍莽琢磨刀法之餘,也不覺走神尋思著這件事。
與他一屋宿的是賬房先生黃符虎,彆看名字糙,已是乞活軍裡少有讀過幾本書的了,道:
“原來大帥真心關懷小唐娘子,仆還以為,大帥是為著拉攏資財考慮,才提出與其結義。”
“我妹子沒的時候,也就她這麼大吧,若她活到現在……”龍莽搖搖頭,轉換話題道,“一開始信口說要結義,也沒想過這妮子會答應。老虎,咱們泥地裡打滾這麼多年,什麼富的貴的混賬玩意兒沒見過,越是有錢,越是有勢,要麼玩世取樂,要麼黑心爛肺,可曾見過這麼提氣又乾淨的人,你道她不當結交?”
黃符虎點點頭,隨機又壓低聲音:“既如此,那個斷臂男子說的話……他的身份若真是……”
龍莽眼光一暗,擺了擺手。“自然等結拜儀式後,我再一五一十告訴我妹子。眼下大司馬來了,我看他那意思,是想攔著,若是結義不成……誰還不給自己留條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