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的驛棧沒有地龍, 屋裡燒上炭火,也是暖和的。
簪纓進屋後,自然地將鬥篷解下, 露出底下一水兒縉雲紅的大袖褶裙。春夏之色, 嬌勝桃李, 倒與這豫地邊城的荒蕪冷冬格格不配起來。
衛覦虛掩了門, 看她一眼便收了視線。
她愛穿紅,像沼澤地裡升出的太陽,淤泥不染,明灼光曜,與他回京初見的那個總著白衣的小女娘已經大有不同了。
日後她會越發明如皎日,被更多人景慕懷想。
“所以北胡在新年前不會釁邊了?”簪纓問。
她的語聲柔昵而自然, 絲毫不因衛覦拒了她而受挫扭捏, 一雙明眸還像從前一樣信賴地看向他。
衛覦讓自己靜了靜, 又將之前的話細與她解釋:“林銳被我留在北府看家, 北境有丁鞭、宋鐧盯著虎牢關, 黃河南線有孫無忌領三水胡數萬人, 與羌騎校尉領羌人突騎,都是能獨當一麵的強將勇兵。培植了他們這麼多年,不至於沒有衛十六就打不了仗,正是練手之機。”
衛覦早年跟隨祖將軍征戰, 很是俘獲了幾批羌騎,歸攏後編入北府兵,加強騎兵戰力。
後來他接掌北府, 又以戰養戰,收服了北朝舊梁州的胡騎數萬,這次北上, 一股腦全部帶到了兗州。
江南因地勢使然,水網交織密集,不利於騎兵衝殺陷陣,因為施展不開。這也是北朝儘管擁有體魄驚人的鐵騎之師,入侵中原百年,仍無法打過長江覆滅南朝的原因所在,北人不習水戰,一旦進到江域作戰,便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反過來講,北府訓練出騎兵上萬,在京口也隻能是守國門的效用居多,真要與北胡作戰,隻能主動北上伐敵。如此一來,便涉及後勤繁瑣,戰線拉長,千裡調運軍糧等問題。
直到衛覦打下兗州,才沒了後顧之憂,全軍壓往北線後,這些練兵千日的大好兒郎終於有馳驅展拳的好機會。
唯一的問題是,北人不擅水戰,可南人在江左的氣候下待久了,到了北方凜冬之際,也會出現手足龜裂的窘狀。
凍傷非傷非病,卻難免影響士氣與行軍效率。
往常錢囊緊的時候,不可能舍本逐末,隻怕就要硬扛。然如今北府軍有了東家,像沒娘的孩子突然有了奶,杜掌櫃得知此事後,二話不說將成桶成桶的雞油膏運入兗州。
徐文遠給衛覦算過一筆帳,即使一兵耗費五十錢,二十萬兵將便是一萬貫的開支,這還不算唐家搭進去的運輸人力。
“要多謝你們的傷藥,”衛覦對他的小東家道,“還有唐氏資助的戰馬,邊軍受益匪淺。”
簪纓抿了下唇,沒能因此開懷,因為她想到,這次在小舅舅身邊一張熟麵孔都沒看到,他將他所有信重的嫡係全部布置在了邊線,此舉可以說是曆練,但也無異於放權。
他現在就開始有意地培養接班人了。
就像當年祖將軍自知積毒難返,著緊培養他接手北府一樣。
簪纓知道小舅舅並未放棄尋找解藥,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但同時,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不能讓南朝最強大的鐵騎之師斷送在他手裡。
這便是他不肯與自己定約的根本所在。
他如此務實,豈肯給她一個虛幻的希望,再讓她失望。
簪纓都明白。
她隻是有點難過。
她神思渺渺地安靜了一會,垂下的目光無意識落在衛覦腰帶上。
先時她還發怔,忽然醒悟那上頭少了什麼,抬頭注視衛覦一眼,騰地站起。
女子輕柔好似沒有份量的眼神,卻滿溢著委屈和控訴,水光欲滴不滴,最是磨人。
衛覦刹時間什麼都沒法子想,跟著起身道:“沒扔,怕風哨壞了,我貼身帶著。”
“當真?”簪纓一瞬陰雲轉睛,輕挪蓮步,自然而然地貼上前,“在哪呢,我看看。”
衛覦豈會讓她上手,側身道聲當真,瞥開睫道:“坐下,有正事與你說。”
方才見一個眼神便能察覺對方心意的男人,此刻板正臉麵,正經得有些刻意。
正,事。
簪纓的目光在他臉上流連幾下,長哦一聲,聽話坐下。
衛覦也不看著她,氣息緩緩:“我非不知胡騎小隊常年襲擾農田村落,可惜一直騰不出手,其騎神出鬼沒,瑣碎無跡,也想不到個萬全的法子。阿奴能征發民間武裝力量,創建衛隊,其利在民,甚為難能。
“不過乞活軍最初是逐利而生,乞活乞活,乞的便是一□□氣兒。阿奴莫看著與龍莽的交情,這麼樣龐然人眾,良莠參差,不會白白出力,所以最開始,以利相賞是少不了的。規矩要立在前,拿錢辦事,便不可禍害百姓,半途而廢;
“其二,想對付胡人,哪怕是小股遊兵,也需經過係統訓練,否則便是枉添人命,要麼舍得出馬,要麼舍得堆人,我這兩日與你義兄商量了大略,這等細則,還需你自己取舍拿主意。”
“嗯。”簪纓拄肘在案上,捧臉看他。
“你遷來的潁東流民,也可以穿插進去。”
“嗯。”
“其實根本還在儘快擊覆北朝,將胡人趕出中原。此事在我,我會——”
衛覦說到一半,終於受不住那兩道灼灼視線,儇側眉梢,敲了下桌,“在聽麼。”
“聽著呢。”簪纓應著,眼睛不離衛覦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