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掌櫃聽到小娘子拐著彎也能想到大司馬身上, 一愣,把原來要說什麼給忘了。
呂掌櫃忍不住爽聲笑道:“這一年大司馬接連克下禹州、鄢陵、虎牢關數座方鎮,已經打到拓跋老兒家門口了, 再勝,就得是克複中原了!”
提起這事,眾人都覺得萬分提氣。
總算唐氏在南朝的限製之下,勒緊腰帶供馬供糧的辛苦沒有白費,北府軍也不愧是南朝最血勇的男兒郎, 打得胡子連連敗退。他們深感隻要有大司馬在,光複洛陽,重振漢室便是朝夕之望!
簪纓亦微微走神, 想起截至她上一次收到的軍情,說小舅舅的部曲一路勢如破竹, 已經向魏帝拓跋氏的洛陽都城逼近了。
他果真打到了洛陽。
距毒龍池中蓮的花開, 也僅剩半年多的時間了。
可佛睛黑石仍舊沒有著落……
杜掌櫃輕咳一聲, 不得不拽回話題:“娘子,仆要說的是豫州的傅大郎。”
簪纓一念回神, “他何如?”
杜掌櫃道:“傅則安與黃符虎協助留守在豫州郡縣的乞活衛隊, 很見成果,糧產大豐。除去當初答應謝刺史不沾手的那部分, 咱們自己的田莊地利, 頗有盈餘。怎麼著也能抵平越掌櫃一半的賬。”
這對簪纓來說,倒的確是個意外之喜。
這一年她忙於周旋, 很少聽到傅則安的消息, 心裡卻有一本賬。
正因聽不到什麼消息,才說明豫州太平無大事,而在幾個吞金如獸的勢力中, 豫州乞活軍向她要銀餉的次數又是最少的。
傅則安竟還具備盤賬生息的本領嗎。
“把他召回來。”簪纓思索片刻,水秀的眸子眯定,“我這處最缺人手,白白地留給謝世兄打下手,豈非是我的損失。”
沈階霎眸看向女郎的背影,聽杜掌櫃應聲,又含著笑意問:“還有一事,不知娘子的十七歲生辰想如何過,近來各地的掌櫃們都趕著問呢。”
簪纓聞言,便知公事已經說完了。
她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去年的時候,小舅舅還托商隊帶來一封手書,計定趕來青州為她慶生。
不想四月底,北朝爆發了六鎮胡人起義,小舅舅乘勢起兵,北朝內外交困,虎牢關一戰中,北府軍大勝。
她的十六歲,雖然沒能同他共分一碗長壽索餅,但在她心中,衛覦的捷報永遠是最好的禮物。
她的十七歲,她情願什麼都不要,隻盼能找到……
才思及此,簪纓忽聽城郭外隱約傳來一片騷嘩。
她玉雪般的眉心微動,不等侍衛進來稟報發生何事,已經有小孩子湊趣的聲音在外麵喊起來:
“老和尚又來嘍!老和尚又來嘍!”
簪纓聽見,眉心的凝結漫然鬆散,無奈自嘲地一勾唇,起了身。
杜掌櫃卻驀地變了顏色,滿臉如臨大敵,“這方丈入魔了不成,處處禮讓他三分,他還沒完沒了了!”
簪纓讓杜伯伯稍安勿躁,無奈地問進門的侍衛:“這次是多少人?”
侍衛道:“卑職粗略點數,有五百僧兵。”
簪纓便向外走,沈階勸了一句,簪纓道無妨,“諸位都辛苦了,散吧,我無事。”
沈階神色略顯擔憂地動了一步,薑娘先一步跟隨上簪纓的腳步,貼身護衛。
五百僧兵聽起來,和鳶塢嚴密無闕的布防是沒法比的,但杜掌櫃仍舊不放心,一道跟了出去。
到了莊園外郭,隻見一群衣著絳紅僧袍的僧人,皆雙掌合十垂目,呈一個四四方方的陣列,杵在過道中央,這些人沒有建康僧人身上那種文弱氣,反而猿背蜂腰,氣度雄壯。
為首,鶴立著一名身著寬大白紵袈裟,偏袒右肩的老僧,白眉過耳,寶相莊嚴,正是濟南郡大覺寺的方丈曇清法師。
一見到簪纓走來,白袍方丈臉上的莊肅神聖卻像一層偽裝的紗布,一下子給扯去,露出狡黠又不失善意的笑容:“優曇華,今日可願出家否?”
簪纓腳步頓住。
她先遣散了孩童們,淡雅從容的眉眼間同樣浮現出一點揶揄,“大師,今日也要耍無賴嗎?”
她殷勤研究佛經,走訪寺廟,換來的一件麻煩事就是被這位據說精通小乘佛法,已修成一雙慧眼的曇清方丈,一眼看出了她是“轉世之人”。
繼釋無住和淮南郡的那位法師後,此人,是第三個看出她此身根底的。
而且這曇清和簪纓以前見過的和尚都不一樣,一旦認定了她前身是什麼沙門的菩薩聖尊,便如發現了了不得的寶貝,放下大德高僧的身段,腆著臉一次次求她皈依佛門。
優曇華,在佛經中是佛教的聖花,三千年一開,每開必有真佛出世。
曇清認定她就是這佛身。
故而放著濟南郡善男信女供奉的本家寺院不待,不惜大老遠趕來這裡,還一次比一次搜羅的人多。
簪纓為他的執著感到納悶,“大師,人多有用嗎?”
彆說她咬死不會承認自己的秘密,即便她是重生的,也還是她自己,不是什麼菩薩。
“阿彌陀佛,尊者莫怪。”
曇清笑嗬嗬道:“此間皆為虔誠僧眾,隻要尊者願意皈依我佛,這些人都可供您差遣。哦,當然,”老人擠弄智慧的長眉,“您就算一時不皈依,但有吩咐,這些武僧您也可隨意驅使。聽說您開糧倉救濟饑民,此乃大功德,真菩薩心腸,必是我道中人無疑了。”
簪纓被這位古稀老人一口一個您地稱呼,不適應,張張嘴,曇清搶先又道:
“尊者隻要皈依,可以不剃度,不點戒,食葷飲酒隨意,成婚成家隨意,什麼什麼都隨意,行不?”
他身後那些武僧,仿佛聽不見他們的方丈話裡有多荒謬,依舊一臉虔誠。
仿佛認定了,眼前女子便是他們修行一生隻為屈從在側的菩薩本尊。
“這位大師!”杜掌櫃終於忍不住大聲道,“我敬你是位有名望的僧人,也算以禮相待過了。可你一次次慫恿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出家,到底是何居心!”
曇清親善地看著簪纓。
他修習一世,雖是漸悟宗,也曾日夜期盼得到世尊佛陀的靈光一現,給予他指引。
此女身具異相,乃他生平僅見,他確信自己不會看錯,又怎麼可能放棄佛陀賜與他的機遇?
眼下尊者不肯顯露真實麵目,必是佛祖給他的考驗。
他虔誠莊敬道:“因為她真的是。”
“我真不是。”簪纓目光清如廣寒,安撫住杜伯伯,平靜地看著曇清方丈,“上次已經說清楚了,我要的東西沒有,方丈不必再來白費功夫。”
佛睛黑石嗎?曇清方丈知道優曇華是在找這個,正是因為此樁因緣,她才會踏入大覺寺布施,請求拜見方丈,曇清才得以發現她。
他不知道優曇華要找那樣僅存在於經書上的東西,是為什麼,但不管為什麼,這就是她有佛緣的明證啊!
曇清方丈抓緊問道:“若老衲找得到,尊者願意哀受我等的供養嗎?”
簪纓聽到那個字眼,小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肉麻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