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其是尋找佛睛黑石,這邊還需繼續跟進。
所以去洛陽之前,她不得不先回一趟鳶塢。
故她從大局考慮,讓衛覦不如先還洛陽,她去鳶塢,等她這邊的丁籍賬目交接清楚,再追上去與他會合,兩不耽誤。
一日都舍不得與她分開的反而是衛覦。
他說要陪著她。
簪纓再理智,也受不了衛覦的勾,很快就變了主意,決定和小舅舅隻帶他的親兵輕騎,同回鳶塢,速戰速決,而後再與他一起赴洛。
如此一來,她身邊不能長途騎乘的侍女扈從都帶不走,簪纓讓王叡帶領他們直接向西,去巨野澤的渡口等待會合。
這些人當中,傷勢未愈的嚴蘭生尤其不好辦。
尹真那一刀儘管不深,畢竟傷在心口,嚴蘭生是個書生體質,不好叫他舟車勞頓。
最好的安排,是讓他先在尹家堡踏實養一段,務求彆留下後遺症,這可是個靠著心血頭腦出謀獻策的寶貝。
前提是尹二兄彆再想殺人滅口。
尹真的性彆,連衛覦那雙眼睛也看不出端倪。他認簪纓這個人,輕淡一點頭,算作答應了。
簪纓正色再一揖,與他辭彆。
衛覦在簪纓說公事時一直未插言。
直到出了堡塢,送行者皆去,隻剩謝榆丁鞭幾個親隨,他方牽住她的手,帶她騎上扶翼。
兩人共乘一騎,認主的扶翼已經習慣,輕甩鬃毛,打了個輕快的響鼻。
衛覦攏著她,兩條修長強勁的腿穩踞馬鞍。他從後麵看著女孩烏黑濃密的發頂,和小小潔白的耳垂,她看起來如此美好,好到用全天下的珍寶拿來裝點她也不為過。可一想到她小時候過著吃不飽關黑屋還要挨手板的日子,衛覦牙關就咬得發狠。
仗著她看不到,男人眼裡衝蕩出一片凶殺戾氣。
“嗯?”簪纓鼻腔無意義地逸出一聲,輕輕往後抵頭,完全放鬆地靠在他胸膛,“不趕時間嗎,怎麼了?”
衛覦猛然低頭含咬住她的耳垂,寬實的後背將這幅春色全部圈進自己的領地,隔絕身後人與馬的視線。
感到簪纓在他懷裡低嚶淺顫,衛覦方能確信阿奴此刻是快活的,又留戀地親了幾下,直身道:“坐穩。”
快馬絕塵而去。
·
一路上二人晝則同騎而乘,夜則交頸而臥。
親衛們算著大將軍有近十日沒飲過一滴酒,情緒還能如常,皆感驚異。隻是大將軍日日又與唐娘子同出同止——
難不成這酒癮已被……另一種事代替?
軍營裡出來的人,被衛覦約束得不掠民不狎妓是一回事,腦子裡想得都葷。但唐娘子是他們未來主母,被大將軍看得眼珠子似的,誰也不敢多往彆處想。
謝榆隻暗暗提醒自己,這事回頭得跟徐先生報個備。
簪纓途中卻發現,衛覦近來手裡多了個把玩的物件。
是他慣用武器槊尾處的紅銅槊纂。
最開始在京城見到他時,簪纓偶爾也見過這個,不過那時候衛覦拿在手裡隻是玩兒,漫不經心地轉,透著公子哥的閒逸——唯一動怒的一次,是用此物打折了李景煥的腕骨——不像現在,隻要歇馬空閒時,他便一刻不停地在手裡擰動,骨感淩利的指節透出青白。
“觀白,你難受?”又一次在棧中少歇時,簪纓問出來,仰起的目光憂慮關切。
衛覦聞聲,邃黑的眸子一清,很快拋開槊纂輕輕捏住她的手指。
但凡簪纓在近前,他的手留不出空閒拿彆的東西,隻要摸到她的溫度,他整個人便也靜潤下來,從外表看不出一絲焦灼。
“能堅持。”他目光像流瀉出的淵穀霧色,一層一層裹住她,不瞞著她,嗓音輕低,“答應過阿奴,會等到蓮花開。”
簪纓眸光閃動,知道小舅舅這般人不需要安慰,便彎起紅唇笑給他看。
到達鳶塢的前一日,衛覦收到南邊送來的老頭子順利離京的消息。
三吳檀家父子,也在北府兵的接應下擺脫鉗製,秘密趕赴洛陽。
簪纓得知,很是鬆了一口氣。也是湊巧,青州驛道上送來了衛覦攻克洛陽的捷報,本是要送到鳶塢給簪纓過目的,正被一行人碰上。
兩地距離迢遙,消息常有滯後,衛覦人都到了簪纓身邊,這封捷報遲遲才來。
說遲,其實從衛覦得勝之日滿打滿算,還不到一旬。隻不過簪纓每日與他在一起都感到充實滿足,短短幾日,已像故人久歸。
衛覦自然不看那信,簪纓卻寶貝似的接過來,美嫵的眸尾睞他一眼,當麵展信,一個字一個字細讀。
仿佛那短短的信紙上,有他的攻艱克難,有他的功勳卓著,更有他一路行來的不易。
衛覦這日精神好,被她慎之又慎的模樣逗笑,作勢搶信,“想知道什麼問我,這上能有什麼看頭。”
簪纓不肯,背著身躲,這兩年所有從北邊來的信,她都是這麼字字咀嚼著看的。
看到中間,她神色忽有一瞬古怪,再次看了衛覦一眼,仍舊把信看完。
而後,簪纓將信細心折回信封,抬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怪不得呢。”
衛覦莫名,垂下深峻的眼褶看她。
簪纓由著他猜,不說,背起手步子輕快走出去,吩咐親衛道:“趕路吧。”
她而今與衛覦不分你我,親衛令行禁止,立即整裝牽馬。衛覦猶是狐疑。
一直到策馬行出幾十裡,他忽然恍悟,夾馬停住,神色莫辨,向後道一句:“下馬,刷馬。”
一行主從所停之處是山林道,坡底正有一個野塘。
親衛莫名其妙,往常趕路時大將軍也沒這些講究啊,眼看就要到鳶塢,刷什麼馬呢。
不過幾人還是依令下馬,牽出心愛的坐騎,往那看上去比馬身乾淨不了多少的渾濁池塘去。
“誒,”丁鞭捅捅謝榆的胳膊肘,小聲道,“唐娘子不會和大將軍鬨彆扭了吧?”
謝榆性情直板,不說主子是非,敷衍式否道:“你從哪看出來的。”
“那封信啊。”丁鞭一個勁往坡上努嘴,想去偷瞄,又不大敢。“給青州寄的戰報向來由黃狼負責吧,那小子比你還較真。”
謝榆腳底下一停,忽然想起將軍圍攻洛陽時,北魏曾向西涼國求援,那西涼女帝野心不小,一心要招大將軍做皇夫……
黃狼不會傻到把這件事也寫上去了吧?
扶翼的馬背上,衛覦摟著身前的人,溢出一聲歎息。
是笑自己沉陷溫柔鄉中,樂不思蜀,腦筋遲鈍到這種地步,竟到此刻才反應過來。
“昔年隨祖將軍北征,有一戰想從後方截斷北朝糧路,需從西涼國借道。我怕彆人說不成,親自去談,見過一麵。就那一麵。”
他低低的嗓音震動胸腔,簪纓緊貼的後背感覺到了,酥酥的。
她把嘴角的黠笑抿得更深些,故意不語。
衛覦歪頭找她,頷廓線繃成棱骨分明的一道,“這回的事,我說,讓她玩去。”
大司馬解釋的方式簡單利落,這也確實是他的原話,就這四字。
彆說西涼未向北朝伸出援手,就算二者合力,小小番邦國度,占地勢之利而無強兵悍將,他說掀也就掀了。
見簪纓還不應,衛覦慢條斯理玩她的耳垂,“不高興,打下來給你玩好不好?”
與他玩鬨的簪纓聽到這句話,心跳一頓,悠閒之情瞬間消彌。
她不知道正常時候的小舅舅,會否在言談間輕易冷酷地說出覆滅一國的話,但她本能覺得不好。
她一下子扭回頭。
暮春的斜陽,從翠柳葉片的縫隙渡染在衛覦身上臉上,金澄光芒把他的瞳孔映成琥珀色,裡頭全是窸窣的笑意。
他人卻沒笑,問:“阿奴是不是以為我失智瘋了?”
“你逗我玩!”簪纓反應過來,他眼裡那種笑,正是從前他躲在屏風後頭等著她追出來的捉弄,是他藏起冰酪盞裡的櫻桃故意問她時的嬌寵。
可是,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但與此同時,又有一種沉厚的踏實與信念感在簪纓心裡萌發。
這種感覺是衛覦給她的,他強大到連自身諱莫如深的事都可拿來說笑,一下子讓簪纓覺得,一切都沒那麼可怕了。
“衛十六隻在阿奴身上失智。”衛覦仿佛瞧不出來女子是假生氣,還認認真真哄著,用一種浮蕩不羈的語調,像個十幾歲少年郎,“彆的人,讓她玩去。”
親衛們怨念地刷了半個時辰的馬。
因為他們的大將軍不務正業在馬上哄了未來主母半個時辰。
雖然簪纓根本不曾吃味,更不用人哄,但身後的人一定要說,她也隻好紅著耳朵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