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 129 章 “女帝?那便是我的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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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點齊人後直接棄車騎馬向山陽開拔。

除了一去一回的葛清營,她帶走的人隻有那十人,生平頭一回,簪纓出行沒有侍女,沒有影衛,也沒有幕僚,這些人通通被她按在了客棧裡原地待命。

跟隨她的倒是多了個強撐著身子骨又坐了回馬的曇清方丈,以及二十來名由方丈挑選出的最為強壯的武僧。

紅衣高髻的女郎一馬當先,她心中還回想著沈階的那番慷慨陳詞,心裡總似有些不踏實。

忽然,她猛地拉緊馬韁,低喃:“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沈蹈玉!

“女君,出了何事?”隨行的護衛見簪纓馬停,催動馬鐙上前輕詢。

“你速回客棧去看沈階如何。”簪纓滿手冷汗地扯著韁繩,隻願自己想錯了。護衛應諾一聲,見女君臉色實在雪白,“女君……可要一同返回,休息一下再出發?”

簪纓搖頭,時間不等人,她定住心神,隨即吩咐眾人全速馳入山陽。

進了城,她第一件事便是讓人攜她的公印去府衙,通知山陽縣令青州唐子嬰來了,從此刻起,山陽由她接管,勒令立即封城,一切聽從她的調遣。

而後,還未等她深入到疫區,留在城門的守衛忽然來報,說謝參將來了,在緊閉的城門處叫門,定要馳馬入城。

“你未告知他此地發生烈性瘟疫?”簪纓一聽就皺眉。

守衛道:“卑職告知了,謝參將卻不聽,看他神色,有些……有些急躁。”

簪纓輕怔,略微一想,心裡頭便明白了幾分。“城門打開了?”

守衛道:“沒有。女君入城時下了死令,不讓外人擅入,卑職未敢開門。”

簪纓點頭,揮手令十甲衛先隨葛先生去藥廬,而後抽出道旁板車上堆放的一把艾草條,往前身後背撲打一遍,抬步跟著那守衛往縣城闕口快步走去,道:“你做得好,緊閉城門是對的,記住除了藥材車,裡不出外不進是鐵律。”

不一時,她來到城門口,腳步未停,抬手示意,守門兵見了女君方大開城門。

謝榆正焦慮地等在城門外。

“唐娘子!”一見簪纓,滿頭冷汗的謝榆目光忐忑又銳利道,“佛睛黑石呢?”

簪纓原本要問他陵川的情況,聞聲一頓,無意識伸手撫了下右臂,卻摸到了他送給她的鐵弩臂縛。

她抬頭道:“佛睛黑石不在我身上,你聽我說,我……”

“你將藥用來救瘟疫了?”

謝榆渾身冰冷,他一生誓死忠主,來的路上有多振奮,此時就有多心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女子,“唐娘子,你知不知道,這是大司馬的救——你怎麼能舍出去?”

簪纓已被沈階質問過一遍,她的脾性也沒那麼好,仍忍耐著道:“山陽城現危在旦夕,還極有可能向周邊縣城擴散的危險,謝參將你隻聽我一句——”

“當初,”謝榆通紅著眼注視簪纓,重聲打斷,“女公子你昏倒在榻,大將軍要取藥救你,誰都勸不住,卑職還記得他當時說,不能守家,何以守國,不能救一人,何以救千萬人!他也有他的平生大誌,他也有他的大好年華,可是在拯救千萬百姓和女公子之間,大將軍還是選擇了救你!今日遇到同等的抉擇,女公子,你如此偉大無私,寧舍大將軍,也要救旁人是嗎?”

城門外道野空曠,謝榆的回聲一聲聲回蕩在蕭瑟的天空。

若是往常,早有人出來攔阻謝榆的放肆,但身日簪纓身邊,沒有彆人。

兩個城門守衛見狀,躊躇著不知是否該上前,簪纓抬指攔了。

女子眸色如墨入深潭,背後一手,淡淡對謝榆道:“下馬。”

謝榆一愣,賭氣下馬,魁梧的身軀近前更顯壓迫。

簪纓同時間後退幾步,與他至少保持著一丈距離。

“女公子,”謝榆的目光像一頭受了委屈的熊羆,臉上卻幾乎要哭了,“謝東德不敢對您無禮,也不是說這一城百姓不該救助。但是大將軍……您想想他這一生何嘗不是水裡來火裡去,他就容易嗎?他對您不好嗎,您,您怎麼舍得?”

“你此來是為何事?”簪纓不為所動地看著他。

謝榆更愣了,同時也被簪纓冷漠的態度激怒,大聲道:“取藥!”

“現下藥不在了,參將的任務完不成,這是誰的失職?”簪纓問過自答,“是你的失職,你未完成軍令,就自己回去領罰。在我這裡咆哮無狀,念你初犯,我不計較,再有下次,我定不饒。”

她說罷轉身回城,城中還有諸多事宜等著她安排。

謝榆看著她頭也不回的身影,不能理解,幾日前還和大將軍你儂我儂的唐娘子,為何會變成這個模樣?

他高聲道:“好!女郎的每一句話,我都會轉達給大將軍。我唯有一語請問女郎:若今日急需此藥的,是女郎生身父母,您也會如此大公無私嗎?”

簪纓眉心蹙然一刺,沒有回頭。

“站著。”

這道朗潤而不容質疑的聲音忽然而來,一出口便定住了謝榆的腳跟。“我倒不知,我家女郎,什麼時候成了專門給你家將軍找藥的?”

簪纓轉過頭,看見手持泥金小扇,一身鬆青緞袍風流倜儻的嚴蘭生,向她一步步走來。

他身後停著一輛包軸軺車,上麵有尹家堡的徽記。

她怔聲問:“你如何來了?”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蘭生不來,哪裡知道女郎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了。女郎大度,給他臉了?”嚴蘭生唇色紅潤,含著溫和又安撫的笑意向簪纓執扇一禮。

他哪裡會說自己是怕尹真那個真閻羅哪天月黑風高再給自己一刀,尹家越是好吃好喝供著他,他越睡不踏實,是以一等身子骨有些好轉,他就立馬告辭溜了。

誰知才到城隘處,他便聽說山陽城起瘟疫的消息。

風致從容的嚴二郎往簪纓身前一擋,笑看謝榆,“方才的話,不才聽見了幾句,心中奇怪,我家女郎犯了什麼十惡不赦之罪?在青州,往寺院廟宇跑斷腿的是她,香火錢灑出去無數的是她,每晚在公務之餘通宵研讀佛經的也是她。這味藥可以說是女郎用半條命換來的也不為過,藥是她的,她想給誰用就給誰用,想怎麼用就怎麼用,怎麼了?”

嚴蘭生對佛睛黑石的得來經過,並不清楚,但誰讓老天饒給他一副好口才,憑著東拚西湊的猜測,他猜也猜出了大概。

簪纓眉間的陰翳微微散,“二郎,好了。”

“你要算賬?好,我就與你算賬。”謝榆的火氣卻上來了,“唐娘子之所以有今日這副健康的體魄,能夠走南闖北,全是因為大司馬的那味西域水蓮!這份恩情,又怎麼還?”

“嚴半仙教你個乖,賬啊,得這麼算。”這件事兒嚴蘭生熟,他眼神發深,啪一聲收攏折扇,“算數是吧,水蓮是一味藥,唐氏這些年為大司馬找到的白黿甲,龍漦香,從我這得的金鱗薜荔,是三味藥,就算不算佛睛黑石,能不能頂?”

“二郎夠了。”簪纓折眉。

她不喜歡他們拿這種事議論,更不想聽彆人把她和衛覦分割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勾著嚴蘭生的衣領往回領。

嚴蘭生順從踉蹌之餘,還回頭多搶了一句:“——我再說一遍,我家女郎不是為了給誰找藥而活,她有自己的判斷,有自己的主張。她與大司馬之間無甚恩不恩的,那叫情,此間自有大司馬懂得,何用外人質問!”

回應他的是馬蹄憤然離去的聲音。

揚塵落儘,簪纓無奈地看著嚴蘭生,“你這樣說,倒是罵我。”

嚴蘭生收起那副尖酸的嘴臉,柔眉軟目地看著這個明明比他小了好幾歲,卻無一絲軟弱稚態,反而靜默堅毅的小妹妹,輕道:“女郎,你辛苦了。”

懷揣這一日沉重之心的簪纓,與那雙帶笑的眼睛對視片刻,垂下眸子,很輕地吐了一口氣。

至少,不是所有人看她都如愚善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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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榆一路揮鞭打馬,回到陵川又是一日。

丁鞭正憤慨地向衛覦彙報:“用了刑的魏卒俘虜交代了,他們見有戰馬化膿病死,就將剩下的瘟馬趕往河北濟水一帶,又分了一隊人把死馬馬肉割下風乾,一路往南無償發給貧弱的流民,意圖將瘟疫傳給南人。”

正說到這裡,便見謝榆回返,下馬時甚至絆了一下。

衛覦蹙目相視。

丁鞭意外地看著謝榆通紅的雙眼,問道:“出什麼事了?”

“大將軍,佛睛黑石沒了!”謝榆開口便是哭腔。

“什麼叫……沒了?”丁鞭大吃一驚,往前邁了兩步,下意識看向衛覦。

衛覦立在衢口牌樓之下,身影頎長,陽光在他高挺的鼻梁兩側打下陰影。他嘬唇一聲,召來扶翼。“她出了何事,舌頭捋直說話。”

謝榆一腔悲懣,將他所聞所見毫無保留,一五一十都轉述給衛覦。

丁鞭越聽越心驚,他方才還在僥幸,現下天氣不算熱,南邊的城鎮未必就會大起瘟疫。可沒想到山陽城已經淪陷了。

再聽聽謝榆對唐娘子的質問,丁鞭更不可思議,“你怎麼能……”

“她自幼喪父失母。”衛覦上馬,踞鞍回頭的眼神森冷得令人膽寒,聲音卻平靜如冰,“她做錯了什麼,讓謝參將敢拿她已故雙親說事。”

謝榆撲通跪倒,冒死哭道:“可是那味藥是大將軍的救命之物啊!”

“大將軍!”正這時,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人是王叡,下馬將一隻緊緊包裹的四方檀盒交給衛覦,“此為女君交代屬下送來之物。”

衛覦眸底含赤,呼吸燒灼著他的內心,讓他疼得不知怎樣是好。他接過,撕爛布條開盒掃過一眼,沒有一點意外神色,隨手拋給丁鞭。

“去領軍棍。”他策馬而出,身姿悍野,忽又改了主意,回眸點中謝榆,“等我回來,親自打。”

謝榆頭皮發麻地看著丁鞭手裡那顆圓潤的黑石,“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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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蘭生再懂簪纓,簪纓也沒敢放他入城幫忙。

不管嚴蘭生如何懇求,簪纓還是命他在周邊尚且安全的莊子安頓下來。

進城後,簪纓回到城南臨時搭起的縱長一條街的隔離藥棚。

看著列成一排嚴陣以待的十甲士,她對葛先生道:“七八百人我湊不出來,但北府兵以一當十,先生當有耳聞,是以這十人,先生隨便使喚。”

“女君,拿我們當牲口啦。”其中一個兵性格大膽,把簪纓當成他們大將軍,扮著鬼臉找揍地言笑一句。

簪纓挑眉看了他一眼,艾條在手,順手抽在此兵身上。她想起一個久遠的故事,清清嗓音道:“此役過後,不論成敗,爾等首功。回去我給你們說媳婦。”

十人哄然。

女君的聲音可比大將軍哄人玩似的語氣好聽多了。

他們往常都是外勤兵力,近不得女君跟前效力,但與女君相處這一日,十人便已打心眼裡服帖。

他們麵上輕輕鬆鬆,卻何嘗不知山陽城是個瘟城,像女君這般金尊玉貴之人都敢親身赴險,他們何敢惜力。

葛清營百感交集地看著這名女子。

他本以為,唐娘子的選擇隻有兩種,要麼留藥,要麼走人。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簪纓雖然沒有拿出佛睛黑石,她卻自己來了。

“神醫,彆感慨了,乾活吧。”許是才見過嚴蘭生的緣故,簪纓的心沒那麼沉了,連語氣都有絲絲玩世,對葛清營微笑一下,“我知道這幾個人遠遠不夠,但能幫你爭取幾時就是幾時,且儘人事,再聽天命吧。”

她不知彆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同沈階說過兩次,她不會給藥,見到謝榆的第一句話,她也在解釋。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佛睛黑石的意義。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第二個選項。

但他們好像都隻篤定自己認定的,認為她一定會舍私為公。

為什麼呢,因為她看上去慈柔無主見,天真爛好心?婦人之仁,器格不大?走到今天全憑著靠山強大,幕僚聰穎,時運無雙?

那也罷了。

隨便旁人怎麼想,她隻是想既愛她心愛之人,也救她想救之人,既做情郎眼中的小女孩,也做回她自己。

要麼為男人不顧一切,要麼為男人悔恨痛苦的路,她前世已經走過一遭。

倘若還這麼不長進,才是真對不起小舅舅的良苦惜愛之心。

“怎麼會隻有這幾人,容老衲來幫手。”曇清麵帶浸藥紗布走來,在他身後,十名絳衣武僧一字排開,每人手裡皆捧著一隻白綢木托,每隻木托上都放有一顆渾圓亮澤的黑石。

“優曇華,可以嗎?”曇清眼含慈悲向簪纓請示。

簪纓含愧又感激地向這位遭逢民難義不容辭的大師,點點頭。

曇清朝她狡黠地一眨眼,學她片刻前清了清喉嚨,一步步走至棚街最中央。

方丈口含佛號,麵對四周躺在竹席上麵色枯索的疫民,高聲道:“佛祖慈悲,感眾生苦,降下轉世菩堤薩埵,救信眾於水火,帶來十顆舍利子,化藥治疫!”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些日子眼睜睜看著身邊人一個個死去的疫民們恐慌不已的心,聽見此言,儘皆望來。

百姓裡有人激動,有人麻木,有人叩拜,有人不信。

已經死太多人了。

府衙沒有官吏來管他們,短短幾日,城北亂葬崗的屍堆就摞成了山。他們哭過,怕過,求過,甚至想逃出城去,可高燒脫水的身體到最後讓他們站都站不起來,隻能捱著日子等死。

他們還能求誰信誰?

可是每個人又能清楚地看見,在所有人麵蒙巾布,充斥著咳嗽和嘔吐的壓抑棚戶間,有一個容顏絕麗,美若天女的年輕女郎,就不掩麵容地站在那裡。

連郎中們接近他們時都如臨大敵,避之不及,這女子臉上卻無一絲害怕的痕跡,平和安撫地看著他們。

“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救您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隨著第一個人痛哭膜拜,四周的求禱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葛清營救了大輩子人,看著眼下情景,嘴角微抽,硬是把話忍了回去,麵無表情地看著武僧往藥鍋裡加進舍利子。

“哎,不會真讓老百姓吃這個吧?”簪纓身後,一名甲衛用極低的聲音忍不住道。

方才那個打攪混的兵低聲回:“怎麼可能,葛神醫搓的甘草丸而已。”

瀕死無助之人,缺的豈是舍利子,是有人給他一個活下去的希望啊。

“大師,”簪纓麵對眼前這些百姓殷切生光的眼神,喉嚨發堵,轉而推給自己的同謀,“出家人可不打誑語。”

“阿彌陀佛。救人的事,能叫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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