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有簪纓與曇清方丈的加入, 山陽城的情況依舊不樂觀。
葛清營此前給簪纓交過底,山陽城的困境有四, 一是人手不夠, 二是民眾恐慌,是藥材不夠,四是留給他試驗出解疫配方的時間門緊迫。
前條簪纓都能勉強解決, 包括認下曇清大師給她扣上的轉世佛子的帽子,給百姓們一個活下去的意誌。但最後能救到何等程度,仍然要看天意。
“放棄重症者。”
無人處,簪纓眉鋒清利, 和葛清營說得很直白, “將他們挪出棚區, 單獨收容,避免傳染進一步擴大。”
葛清營欲言又止。本著醫者仁心,這種人命的取舍,他做不到明目張膽地說出來,但他深知唐娘子的決策是對的。
隻是壯士斷腕的過程, 對心誌無疑是一場淬烈的考驗。
“唐娘子可想過,若數日後瘟疫不能緩解,亡者不絕,今日城中民眾的膜拜也好, 仰慕也罷……皆會反噬於你。”
簪纓聽到這話,麵不改色,“曇清方丈連佛祖的名譽都賭上了,誰又想得了那麼遠。葛神醫,眼下是看你了。”
每一個還能在這裡站著的人,心裡都承擔了或大或小的壓力, 簪纓自己有,也不吝施壓於人。
若說沈階那番言辭起到了什麼作用,便是讓簪纓原本帖服於親和外表下的鋒芒,顯露了出來。
她不否認沈階的某些話有道理,平定天下,消彌戰亂,的確是讓百姓休養安居的根本,可此事不正是衛覦這些年立誌去做的,歲歲年年,誰見過他北征的腳步有片刻停歇?
而今,洛陽終於收複,衛覦入主是他應得的,簪纓不是不知道自己隻要再西去一百裡,便可同他一道入駐那百代帝居之所,漢室彝鼎之都。
但要她在得知山陽的瘟疫後,能為卻選擇不為,她做不到。
想到武德縣裡生死未卜的沈階,還有吳掌櫃,以及其它可能也已經被傳染上的人,簪纓眸光晦暗。
染疫者裡,也有她唐氏的人。
如若她自身體質孱弱,也就無所謂心軟還是心狠,她必然不會踏入山陽一步。但恰恰她是瘟毒不侵之體,那麼此間門責任,舍我其誰。
天下的禍亂災荒,總不能都推到一個衛觀白身上,餘下的再由無辜的百姓平攤。
十日,她最多也隻能留十日,不成即撤。
因為若到時葛先生還不能配出解疫藥方,拽不住死人的速度,這座城便當真無力回天了……
簪纓嘴上說讓葛清營隨便使喚她帶來的人,她自己亦以身作則,同樣不遺於力地幫忙。
大到調度人手,管理城民,小到分藥喂藥,安撫病患,隻要哪裡出缺,她便頂上去,和兵衛與武僧們一樣忙得腳不沾地,真正是一個人當成十個人在用。
晚上,她便宿在臨時騰出來的衙署裡,睡不到兩個時辰,起來繼續去棚戶區忙碌。
那些本以為自己必死的疫患們,每日早上睜開眼睛,隻要看見那道綺年玉貌的紅色身影還在,儘管他們喝下的苦湯藥並沒能退燒,身子甚至比前一日更虛弱,卻還是無由來地覺得,自己應該能再多挺一日,多等一日。
因為他們可以看見簪纓不帶麵紗的臉。
他們看得見那雙眼睛裡的神采永遠冷靜而堅定,而非敷衍和厭嫌。
在滿城柳絮飄飄如紙錢要給這座小城送喪的時候,這襲紅衣,璀璨顯眼,就像是來給這爛泥世道衝喜的。
百姓們感到自己沒有被放棄。
葛清營行醫多年,最知道患者的心情對病情好壞的影響有多大。
他仿佛隱約感到患者病症加重的速度在延緩,這固然有隔離見效,藥材補足,人心所向等多方麵的原因,但葛清營仍舊不敢盲目樂觀,隻因他在唐娘子等人的協力幫助下,迭換了四五道醫方,離真正的解疫配方卻總是差一點。
在簪纓到山陽城的第日,有幾名武僧身上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發熱。
簪纓知情後,心往下沉,不敢再讓曇清方丈出現在街衢,把他留在衙署裡。
“唐娘子,能不能再多留幾日……”
簪纓的人出了事,葛清營自覺難辭其咎,連日熬夜讓這位小仙翁葛稚川的後人眼窩下陷,聲音沙啞:“也許快成了,隻要再多給葛某幾日時間門。”
“先生安心,我沒說要走。”簪纓一把清曼的嗓音也因連日奔忙,比葛清營好不了多少。
她每日聽稟治疫進展,定要知道確切的病亡人數。她既做出了選擇,便能承擔這個選擇帶來的後果。這數日間門,簪纓不止一次地意識到,錢在這裡是無用武之地的,兵馬再多也同樣於事無補,她在青州的縱橫揮斥失靈了,她仿佛被剝離掉了唐氏東家的身份,需要靠她自己完成一件事。
好在她不是單打獨鬥。
間門不容喘的空隙裡,簪纓猶能對葛清營露出一個淺笑,安撫他道:“先生千萬彆先倒下,你是大家的希望。”
也是這日,從武德縣返回的兵衛帶來了沈階的消息。
那日簪纓在路上,感知到性格耿烈的沈階可能做下什麼事,立即遣人回去查看。護衛回到客棧時,沈階麵壁一隅,果然已用隨身的匕首割開了手腕。
若非發現及時,恐怕已失血而死。
傅則安看見那灘血時都驚住了。對於讀書人來說,右手何等重要,沈階對自己真下得去手,那麼深的傷口,分明是奔著必死去的。
“你瘋了嗎!”
沈階被搶過手臂包紮傷口的時候,臉像死人一樣灰白,身上卻是滾燙的。
不知他神智還清不清醒,闔目嚅動蒼白的唇道:“沈階寧死不受藥……女君若舍佛睛黑石,功虧一簣……”
空曠的府衙中,聽過兵衛回報,簪纓的眼裡積霜隱雪。
得知沈階已經救下,隻是在失血與高燒的雙重侵襲下.身體每況愈下,不知還能堅持多久,簪纓的神情清漠似水,沒再多問一個字。
她自來山陽城都未曾退縮過,可這一刻,眼裡第一次露出疲憊之色。
不過城內嚴峻的局勢刻不緩,簪纓垂睫靜了片刻,又趕去棚戶街。
這一忙,不覺便到了深夜,待回到衙署時,簪纓覺得肩背酸痛,已有幾日顧不上沐浴的她想沐個熱湯。
吩咐的話到了嘴邊,她轉頭四顧,明堂空曠寂靜。
簪纓才想起她出入於疫戶,怕這裡的仆婢沾染上,早在住進來的第一日便遣散了他們。
她自己的侍女一個都沒帶來。
堂外隻有一個送她回衙的北府兵,恭謹有加地留守在門外。命他進內室給自己準備浴湯,顯然不太合適。
其實後廚房有現成的水,隻要燒開倒入木桶便可洗沐,簪纓不是四體不勤之人,但她今夜太累了。
青瓷鳳羽燭盤上燃燒著白燭。
燭光映在簪纓靡膚膩理的側臉,她一頭青絲仍用獸頭簪緊緊彆在頭頂,勾勒起一段白鶴般優美的後頸。原地站了一時,簪纓好像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又像懶得動作,忽然低頭聞了下自己。
那動作落在暗夜無人的靜室裡,像一種生活在溪林間門落了單的小動物,抽動鼻子辨彆自己身上的氣味。
“不是香香阿奴了。”
她低聲呢喃一句,走進內室,和衣上榻,閉目眠了過去。
夜色深沉,山陽城陷入了一片岑寂。
曠野中有幾點清冷的星子,穿過漫漫光陰,映照著亙古未變的土地。
一座已被敵軍包圍的危城外,砸上堡牆的投石聲大作,伴隨著不斷射來的火箭強光,不要錢似的襲來。
“郎主,真有可能說動高辛族族長嗎?”
從犬洞裡鑽出的幾人,不等直起腰,便被從城樓上落下的土塊碎石兜頭蓋了一臉。
褚阿良從未經曆過這種場麵,嚇得兩腿直發抖。
被幾個武卒保護在中間門的男子清朗蘊藉,即使在戰火之中,他的眉峰眼色依舊潤若山嵐。
偶有燒起來的火箭從頭上射過,銳芒刺亮他神情中一閃而過的剛毅。
“劉將軍一路北伐至此,黎民心之所向,暗中助糧,可見漢人盼望王師久矣。”男子的聲音涓涓耐聽,他看似清瘦,行進起來並不拖後腿,一麵按武卒的探路避開敵軍集中的戰區,一麵借黑暗的掩映疾步前行。
“有無可能,試過才知。阿良莫慌,咱們儘人事聽天命。”
褚阿良重重吸了下鼻子,點頭道:“郎主大義,必能功成,夫人還在家中等著郎主。”
“是啊,此戰要勝,一同回家。”德貞九年,陳留孤城外,二十二歲的傅子胥用力將胸前裝有文書與旌節的包裹係死,在這倉促危急時刻,他眼中泛起的卻是溫柔無邊的笑意,“她和孩子,都在等著我呢。”
“東家。”
建康蕤園,星月爛漫,臨窗的一盞明燭下,正在縫製一件男子衣袍的唐素聞聲抬頭。
那是一張端麗大氣的麵容,程雲薦彩,摛華娉灩,淥淥雲鬢上簪一柄龍紋玉掌梳,掃黛遠山眉下,明眸璨若星子。
她看見侍女手中的信,眸光更為神雋,問道:“邊關來的?”
侍女道:“是。沿途商驛知是姑爺家書,不敢耽誤,加急送來的。”
唐素放下衣袍接過書信,侍女看著榻邊那件針腳參差粗糙的衫袍,不由忍俊:“可難為東家了。”
“我是真不擅此道,收起來吧,再不試了。”唐素的心思顯然已不在衣服上,南北傳信有滯後,她展開這封輾轉千裡而來,估摸已是半個月前寫下的丈夫手書。
看到篇頭“吾妻阿素,見字如晤”幾字,唐素的眼神曖軟下來。
傅子胥字如其人,溫厚無華。他向她報平安。
燈花無聲落,唐素通篇讀完信,複閱二。
她折了信,低頭拍拍自己尚未顯懷的小腹,英氣的雙眉間門流露出憐愛的神色:“小家夥,你有名字了。”
處世孝悌無虧,簪纓奕世;與世吉凶同患,丹心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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