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漢帝夜夢金神,頭背後放有日月光明,遂遣使向西域求佛,當時便有白馬負經入洛的景象,引為中原佛教的一大典故。
這也是白馬寺得名的由來。
誰想到數百年後,洛陽再現此景。
耳聞加目睹,再加上僧人本能親佛,前來覘觀的洛陽寺僧們,自發地合掌念誦,與濟南武僧的念佛聲交織成一片低沉莊嚴的梵誦,隱隱地變成了一種聲援。
賈光獻見狀不好,忙快行幾步,當前對簪纓揮麈笑道:“大司馬,唐娘子,久仰盛名,二位舟馬勞頓,一路辛苦了,城中幾位家主特在金穀園備宴,為二位接風洗塵,萬望賞光。”
他這舉動是名士放曠,然在此等場合,卻顯得不夠禮數。
前路被擋,衛覦眼皮都未抬一下。
簪纓沒有計較,淡淡一笑:“我近日吃齋,恐拂好意了。”
賈光獻一愣。
北人多看不起江左蠻越之地,對南邊的吳儂軟語有一句評價,曰“吳聲妖而浮”,洛人不屑之。
誰想這位唐娘子甫一開口,便是地道的北方官話,言辭清朗如潺泉清雪,聞之沁脾。
簪纓心中卻想:那金穀園是什麼地方,舊主石氏富可敵國,窮極奢靡,與人揮金鬥富,錢流如水,最終取禍橫死。她好不容易營造出親佛仁善的聲勢,進京第一日,便去前朝第一富豪的第一莊園吃一頓靡費萬錢的酒筵,豈非功虧一簣。
洛陽世家,這是暗戳戳想使個下馬絆啊。
簪纓話鋒一轉:“不過明公們一番盛意,怎好辜負,便令我旗下將士們代我赴宴吧。他們常年征戰,辛苦莫當,該當犒賞。待來日我款備一席素齋素酒回請各位,聊表心意。”
“這…… ”賈光獻始料未及。
她讓兵士們進金穀園是什麼意思,兵士地位最卑,讓他等世家公去宴請一幫泥腿子,臉還要不要了?
可賈光獻剛說出去的話,又不好收回,對方兵強馬壯,他哪裡敢硬碰。
王承麵色輕沉,聽出了唐氏女話中的另一層意思:原本他聯絡各大世家出錢請宴,是要擺出他們為主,來者為客的局勢,這位唐娘子一句軟硬兼施,就反客為主,變成了她要設素齋宴款待他們,既不脫離她親佛的形象,又不失地主之誼。
她想在哪裡設宴,皇宮嗎?
大司馬為何始終不發一言,難不成他堂堂男兒真能忍受一個女人在他麵前指手畫腳?
這些人有點看不明白了。
簪纓說話之時,衛覦的目光便一直專注追逐著她。
對於眼前這些雜小的局促之色,他視而不見。
簪纓感覺到他的視線,轉頭與他對視一眼,精心描摹的桃花眼睞如珠玉。
她解決了金穀園的事,再不理會這些搞小動作的門閥家主。反正他們自詡金口玉言,想反悔是不成了,能打仗的兵勇沒有飯量小的,世家不是有錢又好臉麵嗎,那麼就先填飽這些驍軍的肚子吧。
她轉頭低問徐先生:“衛公到洛陽可受波折,檀舅父和表兄他們也到了麼,他們都好?”
之前檀氏父子的消息一直未送來,簪纓始終惦記著此事。
徐寔回答都好。
家裡人聽說她和衛覦今日進城,早幾日便開始盼望。
因是長輩,縱使再心急,也不好到外城來迎小輩,免得中京有心人拿一個孝字做文章,說他們顛倒尊卑,此時都在宮城等呢。
徐寔想起衛公那日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便是想笑,正欲給二位主君提個醒,這時一位身披絳格地紅棉袈裟的老僧人越眾而出。
老僧向簪纓口稱檀越,合掌見禮。
護衛攔擋,曇清方丈忙道:“這位便是白馬寺方丈釋緒禪師。”
“不可對禪師無禮。”簪纓道。
護衛戟開,釋緒方丈近前,一雙飽含歲月積澱的慈悲雙眼細審簪纓麵容。
側旁傳來畢剝一聲細響,源自大司馬麵無表情扣緊的指節。
就在衛覦的忍耐度將臨極限時,白馬寺方丈終於收回視線,道:“阿彌陀佛,老衲與曇清師兄常年書信交,腆居一寺之主,佛法領悟卻不及師兄。老衲無師兄慧眼,看不出娘子前身來曆,卻見娘子清脫妙骨,確不同凡俗。”
衛覦看見簪纓含笑拈起潔白玉指,以一個標準的佛門手勢回禮。
世間僧尼都行此禮,偏是由她做來,格外賞心悅目。
她道:“大師過獎,不瞞大師,我亦不知自身有何不同,隻因曇清師父極力確信,又同我布道說法,我聞梵音,頗覺親近,這才對佛學起了興趣之心。”她無辜一笑,端的天然無方,“想來也許的確是前生有緣吧。”
她若直接標榜自己是什麼菩薩轉世,反而生硬拙笨,不如半真半假,由名僧為她傳揚,才好四兩撥千斤。
曇清在一旁聽得眼梢直抽抽。
老和尚心道:你在青州三番五次拒絕老僧,嫌棄我煩時,可不是這個嘴臉。
麵上卻還要保持風範,順著簪纓的話憨笑點頭:“是啊是啊。”
若問曇清方丈明知簪纓拉攏佛門是另有所圖,卻為何還要賭上一世清名幫她,那是因為,他真的相信她就是佛祖的優曇華呀!
隻不過小娘子如今被紅塵權勢遮蔽雙眼,還沒開悟罷了。
甭管她是怎麼進來的,一隻腳先邁進門準保不是壞事。
就是後頸過風處有些涼颼颼的……
曇清直覺奇準地轉頭,正看見大司馬陰翳不豫的目光。
他立刻阿彌陀佛,掉轉視線,佯作看不見地向旁躲開一步。
衛覦明知簪纓親佛是計劃的一部分,但見她被僧眾親近慕拜,目光與這些陌路人相接,唯獨不看他,心便如有所失。
丹田之內隱生一種灼熱煩悶。
他靴尖碾了碾被陽光炙曬得滾熱的青石。
但他答允過她的事,都不反悔。
那邊釋緒方丈還在殷切地邀請簪纓:“不知可否請娘子降趾蒞臨敝寺,用些素齋,再為寺中弟子說法,隨喜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