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不由起身,望著眼前這個平靜的年輕人,不知為何,心頭隱生懼意。
傅則安捋袖起身,“今日府君之言,某會字句不差轉稟給主君。”他邁出閣門前,回首淡道,“畢竟偽君子,羅織告狀不是家常便飯嗎。”
他便這樣離去,留下王承一人驚疑莫定。
王承神思不屬地回到府邸,因那滅門二字,當夜輾轉反側,竟不成眠。
*
說來也巧,就在兩日後,龍莽大軍先於翼州檀順與並州謝榆,自長安凱旋歸來。
一套威風凜凜的猛獸肩吞鐵鎧,罩在龍莽悍猛魁梧的身軀上,他腰扣斬|馬長刀,打馬自洛陽西城門的正門而入,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甲兵隊伍,招搖過市。
隊列末尾,還跟著幾匹沒精打采的瘦馬,馬尾上捆綁著十數名領衣衫襤褸之人,麵黃肌瘦,腳步踉蹌,皆是龍莽攻破陪都長安後,活捉回來的北魏遺臣。
這一幕,引來無數民庶夾道圍觀。
前一日得知消息的衛覦簪纓二人,備華蓋儀仗,已在宮門外的禦道上相候。
風塵仆仆的龍莽入闕後遠遠看見他們,立即下馬,握拳抬臂,騎後軍伍齊刷刷依令止步。
隻見龍莽卸了刀,快步而行,軍袍獵獵生風地趕到二人麵前,不說旁的,先細細凝視簪纓容顏,嗓音一如既往地粗戛:
“近兩年不見,阿妹一向可好,可讓為兄好想!”
“阿兄,我都好!”簪纓聲音清脆歡喜,上前把住龍莽雙臂,在女郎堆裡已算高挑的個子在他麵前,立變嬌小,喜色溢於言表,“左等右等,終於見阿兄平安凱旋,我真是高興。”
衛覦等他們兄妹說完話,道:“辛苦了。”
“大將軍揶揄我,這點兒唾手可得的戰績比起洛陽攻城戰,不過是打牙祭嘛。”
話雖如此,言笑過後,龍莽還是挺身正色向衛覦行一軍禮,這個曾經遊蕩在濉水的匪頭子,經過幾年的瀝血殺戰,也磨礪出了一身軍伍肅氣,把打下長安的過程同大司馬簡略稟報過一遍。
說罷,他指向隊末:“躲在長安城裡的胡兒老臣,有一個算一個,都叫我逮回來了。”
頓了一下,龍莽揉了把鼻子,“就是那北魏的小太子,在城破之前吞金自儘了。我嫌屍體晦氣,沒帶回來。”
聽他鬱悶的語氣,仿佛頗有幾分不能活捉匈奴太子的不甘。
衛覦沒在意地輕擺手,“一個小兒,無甚緊要。”
當初他父皇拓跋氏冒死將他送往長安,大抵是想留個複國之望,如今看來,此子是剛韌也好,懦弱也罷,總之一死了之,北魏的氣數便也隨之儘了。
龍莽打下的長安,作為繼翼州、並州、涼州之後收複的第四座重鎮歸位,自此後,北方沃野千裡之地,便再無大的動蕩了。
衛覦凝著眼眸往龍莽身後看了一眼。
那幫被龍莽捉回的罪臣中,北朝丞相王丘赫然在列。
王丘等人這幾百裡路委實被折騰得不清,龍莽可沒有什麼慈悲心腸,一路上給他們喝生水、啃乾餅、還拴在馬屁股後麵吃灰,士大夫的文弱身子骨碰上這麼位梟匪,能活著回到洛陽,就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一臉困頓的王丘被士兵帶到大司馬近前,哪裡還有一絲昔日的風骨可言。
他腿腳疼得幾乎站不住,跪下泣涕橫流,唯願歸順。
龍莽怕他這一身醃臢氣衝撞到妹子,閃身便要攔擋,不意簪纓輕輕一笑,不溫不火地垂下眼睫:
“可令弟可不是這樣作想,太原王氏當家人,至今對入主洛陽宮的大司馬頗有微辭。想來,王丞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了。”
“豈會,豈會!”王丘略微一想,便知道自家那個拗脾氣的兄弟乾了什麼好事,欲哭無淚,連連保證回府後必清理門戶,攜同家族歸順主君——如果他還有機會回家見一麵老母與妻兒的話。
簪纓沒在這人身上多浪費功夫,留在手裡無用,便叫人將他放回王府。
正如一個北魏小兒左右不了胡漢相爭的定局,他王丘能不能說服王承,也已無關大局,她有得是法子吃定世家,頂多,是王家多死人還是少死人的區彆。
眼下要緊的是給義兄接風慶功。
然洛陽新主不指望王丘,這位短短幾個月間受夠了人間疾苦的昔日王公,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和宗族前途開玩笑。
回到王府後,母子夫妻相見,諸人先抱頭痛哭一通,而後,王丘顧不上沐浴,要了吃食,連吃碗索餅,等攢足了力氣,他指弟罵道:“無知拗性小兒,我王氏一族險些毀於你手!”
王承先前見兄長還活在人世,已驚訝難言,忽又被罵作小兒,勉強辯駁幾句,王丘不由分說道:
“你真當南晉殺□□號是白來的,老虎不吃人,那是它沒睡醒!先禮後兵的道理你不懂?世家若不順風依勢,何能長久?新君上任總要燒把火,縱收世家特權,也比收命來得強。再者,我濟濟名流,底蘊尚存,到何時也不與尋常百姓同日而語,潛心經營,怕什麼出不了相侯子弟!”
北朝重孝,宗族裡更講究長兄如父那一套,王承見母親、長兄都不站在自己這邊,再聯想那日傅氏子給他的恐嚇,容色慘淡,灰頭土臉去跪了家法。
就這樣,王丘被俘回洛陽的第一日,便帶領太原王氏歸順了新君。
他又令族中善文的耆老作賀表一篇,伏闕恭呈,又大開府庫邸閣,出糧助軍。
賈家本還等著王承尋門路,好從大獄裡救出兒子,怎料形勢急轉直下,眼見再無他法,跟著低頭認伏。
其餘觀望者見兩大世家都服了軟,望風披靡,儘皆歸附。
……
卻說宮裡,簪纓迎接到義兄,引著龍莽在宮殿中遊覽參觀。
月裡攻破皇城的那晚,龍莽不過看了個大概,便又去追敵,今日算是他生平首次置身天下至高的宮廷中,眼望瓊樓玉宇,不免豪情頓挫。
而後,他又卸下鎧甲,去拜會了衛公、檀公等人,轉圈數親戚,都算自家人。
衛覦和簪纓在乾和殿設宴,美酒佳肴為龍莽接風。
等到酒足飯飽,簪纓明眸微動,看著案後金刀大馬的義兄,小心翼翼問:“阿兄,你可疲累?”
“這才趕了多少路,累什麼?”龍莽笑著擺手,“比行軍打仗不是輕鬆多了。”
“那,”簪纓眼珠無辜地轉了半圈,甜甜道,“今日相聚,乃大樂事,莫不如你與觀白切磋一下武藝吧,阿纓還沒機會見識兄長在武場上的雄偉風姿呢。”
龍莽感到突然地愣了一下。
啥?吃著飯怎麼說起切磋來了?
衛覦很快低頭笑出一聲。
他擰了下腕子,看向勇健扛造的龍莽,眸底有鋒,“練練?”
龍莽轉念一想,明白了妹子的良苦用心。是了,他現在所使的這套馬上殺敵刀法,正是大司馬手把手幫他改良而成的,北府軍中,無人不以得到大司馬指點幾招軍技為榮光,龍莽平生極少服人,但對於大司馬的本事,卻是心服口服。
之前他還真想過,何時有機會再向大司馬討教一番。
到底有個妹子就是貼心,還知道給她哥哥開小灶。
“練就練,姓龍的求之不得。”龍莽開懷大笑,“不過大司馬可千萬彆藏私,彆留手啊,我正愁長安的仗打得不過癮呢。”
他沉浸在小妹對他溫暖的關懷中,沒有聽見衛覦低不可聞地說了句,“我亦求之不得。”
一個時辰後。
當龍莽不知第幾次齜牙咧嘴地被衛覦放倒在校場上,喝下腹的那幾壇酒都要顛出,他終於發覺,事情有點不對勁兒。
他娘的大司馬何止是不留手,這是拿他當血海深仇的仇人在練吧!
那出手的狠勁,簡直像關禁多日的猛虎開了籠,連指甲尖都淬著鋒刃,令他這個馳騁沙場的老將都背後生寒。
龍莽躺在沙地上,就著失重的視野,恍惚看見站在他麵前的頎長人影,喘著粗重的呼吸,汗水順額如線淌下,沒入沙地,一雙瞳孔裡血色倒灌。
卻又饜足舒服地吐出一口長氣,向他伸出一隻手。
想通自己被擺了一道的龍大將軍,怨念十足地閉上眼。
唐子嬰,你小丫頭的心偏得沒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