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上一揖,“女君,故階以為,既然已廢九品,不如改革到底,滌蕩固弊,開盛世太平之新風。”
盛世太平。
簪纓眸中神采流轉。
這四個字,極重,卻也極其激勵人心。
她捏著卷宗,單看紙上之字,從來不如聽沈蹈玉的鏗鏘言語,她直接問道:“然試題考試,也未必就能避免裙帶之風,或有泄題作弊,如何?選拔出的士子有才而私德敗壞,又該如何?”
衛崔嵬聽見簪纓的反問,不禁微笑頷首。
沈階神色不變,答道:“策試的題目不出於一人之手,出題者可互為監督,若有舞弊——”他狹長的眸子鋒銳隱現,“以死罪論處。”
閣內一片嘩然。
沈階的話卻還沒說完:“至於通過策舉選拔上來的官員,可建立諫議院,與禦史台並立監管百官,許諫議大夫低職而特權,七品下官可參公卿,隻要從一開始立住規矩,不愁不能肅清官場。”
嚴蘭生在門外聽到這裡,一如世間的名劍利刃存在共鳴,目中頃刻亦浮出幾縷鋒芒。
——沈蹈玉還是沈蹈玉,一點沒變。
有點酷吏那味兒了。
沈階的意思嚴蘭生很明白,這個寒門出身之人所求的,是一種絕對的公平。可同時沈階也清醒地知道,這世間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可言,但他沒想過降低自己的底線,而是想用人力儘可能去查缺補漏。
所謂取法其上,可得其中,取法其下則無所得,便是此理。
既然沒有“絕對的公平”,那麼就儘力做到“相對最公平”。
這個人,名字叫階,可他立足之地從不會降階一等,更不會用曲媚去迎合低處的世俗。
“嚴先生。”這時一個手持信封的親衛從苑外行來,認得嚴蘭生,“您回京了,怎麼不進去?”
聽見閣外的動靜,簪纓方知嚴蘭生回了。
一時西閣門開,薰風入室,嚴蘭生同那送信者一同入閣。
君臣相見,這輕衫郎君笑著向上座執扇見禮。
“女君安好,蘭生急於見拜,一身風塵不及洗沐,還望女君見諒。”
“蘭生見過衛令公。”
衛崔嵬笑望這個俊采風流的年輕人,“阿纓手下能人輩出,可謂珠玉琳琅滿目啊。”
這一岔,就將方才的察舉與策舉之辯給岔過去了。沈階目色沉靜地回頭,看向仿佛曬黑了些的嚴蘭生,後者的眼鋒恰與他一錯而過。
簪纓詢問嚴蘭生並州之事,才知不止他進宮了,謝將軍正在東宮外等候召見,尹一哥也正巧在此日到來。
“如何不曾稟我,反叫謝將軍等著?”簪纓皺眉向侍官道。
左右垂首不敢應聲,春堇忙去將謝榆請進西閣。
一時謝榆至,要在廊下卸甲刀,簪纓允他劍履入內,謝榆這才步履沉著地走入內閣。
在兩旁文僚的注目下,謝榆行至簪纓座下,屈單膝向簪纓行一軍禮。
簪纓道免禮,問軍事。當得知打下並州的晉軍傷亡庶幾近無,她喜悅不已,褒獎勉力了謝榆數語,又說待大司馬回來了,再召他,遂請立下軍功的謝榆先去歇息。
“一郎也辛苦了。”簪纓說著,讓嚴蘭生就坐,命侍人為他端去解暑的飲子,這才接過親衛手中之信,眉尾輕抬,“何處來的?”
送信者道:“回女君,南邊寄來的,據說是顧太傅親筆。”
此一言出,閣內的議論聲又起,連衛崔嵬也不禁眼瞳微張。
簪纓凝起眉心,沒急著拆信,先仔細觀察信封,發現那封口的火漆有損壞後重封的痕跡。
她和觀白的人自然不敢如此,那便是江南那邊,在此信寄出後有人拆開看過。
而後她挑開火漆取出信紙,見上麵隻有八個字,是出自《易經》的“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王的臣子處於災厄之中,不因有錯,而是環境使然。即便如此,臣子亦當直諫儘忠,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君王。
簪纓將信轉遞給衛崔嵬,後者看了,輕歎一聲:“確為顧楚澤的筆跡。”
看起來,顧沅還是想說動衛覦他們歸服南朝。或者自知力有不逮,也隻有飄洋過江傳來這八個字。
短短一語,飽含著那位晉室純臣的堅持與無奈。
簪纓略一思索,吩咐人取來紙筆,濡墨在案頭也寫了八個字,作為回信。
墨跡晾乾後,她請衛崔嵬過目,老人看見後,眼裡露出讚色,點了點頭。
直到信件發出去,在座者也不知女君同衛令公在打什麼啞謎。簪纓無心解釋,看了沈階一眼,“策舉取才的提議,不乏可行之處,不過選任官員是大事,沈從事再寫一份詳儘的疏折呈來,待我與大司馬商量後定奪。諸君還有他事嗎?”
她急著去見一兄尹真,這便是要散會的意思了。
其他人皆不再多言,沈階卻起身道:“女君,我還有一事要稟。”
準備起身的簪纓又沉了回去,耐心道:“你說。”
沈階道:“女君與大司馬坐鎮中原,想使人心歸附,除了削世家,抑佛門,戒豪紳,還應行一事——削減首富唐氏的產業,還利於民。”
滿室遽然側目。
沈階竟然提議……唐氏出身的女君去廢唐氏!
眾人神色各異,待反應過來,連忙去看女君的反應。
卻見簪纓的神色既無驚愕,也無憤怒,隻是那對不失婉麗的明眸,迸出琨玉秋霜般的犀利之光,定定落在沈階臉上。
旁聽的杜掌櫃已豁然站起:“沈從事說得好輕巧!若無唐氏產業,三軍如何能糧馬充足,補給不斷,驅逐匈奴?現今——你——”
這位唐氏的大掌櫃氣得簡直不知如何言說。
嚴蘭生扣緊掌心,望向那置身沸議中心而不動如山的青衫男子。
他沒有因為上一次在女君麵前錯過一回,便從此畏縮自保,胸中但有進言,依舊坦誠儘吐,哪怕是犯顏直諫。
沈蹈玉,你真想當那孤臣嗎?
沈階的神色還是很平靜,撩袍跪下。不管多少人對他側目,他的話隻說給簪纓一人:“唐氏壟斷天下商業,富可敵國,此為不爭的事實。從前女君在商,以此為根基為倚仗為發展,自然無礙,然而時世流變,如今女君的身份已經不同,謀國與謀利亦不同。”
他抬起豐神俊長的眼眸,一字字道:“國君不可與民爭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