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有一點慌, 尤其是慢一拍的察覺了薛放凝視過來的目光。
其實,此時薛放沒有惡意, 隻是驚愕的審視。
但在楊儀看來, 他那目光中卻是刀鋒凜冽。
楊儀隻知道重生前自己所經曆的劇情,但她不會低估楊甯的野心跟手段,這一輩子, 楊甯絕不會放過薛放。
但以她對這少年性情心誌的理解, 薛放或許被蒙蔽一時,但絕不可能被蒙蔽一世, 這也正是她所害怕的。
如果給薛放知道她是楊家的人, 等到將來毀天滅地之時,楊甯或許還能仗著主角光芒獨善其身, 而在楊甯的腳下, 通常是他們這些用來祭天的“無關緊要”的炮灰。
她隻想安安穩穩, 活自己這搖搖欲墜的生涯,跟楊甯俞星臣他們這些人糾葛越少越好, 當然, 包括薛放,尤其是薛十七郎。
楊儀本以為自己逃到羈縻州, 便安然無恙了, 除非她死於瘴氣、蛇蟲, 或者過於體弱。
但現在她恍然明白,一步錯步步錯。
她不該來羈縻州,那就碰不到薛放, 碰不到他,就不會糾纏不清,本以為離開酈陽, 轉頭又得他來援手,謝過他也就罷了,居然還答應了他回去。
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著的手推著她,把她原本以為的命運打亂,而去迎接這變化莫測。
她沒有回答,反而先咳嗽起來。
這咳嗽並非是假裝的,而是因為過於緊張,加上她先前本就強忍著,此刻心亂如麻,一時咳的傴僂了身子。
一隻手在她腰間門輕輕一扶,同時另一隻手在她背上貼落。
她咳的淚影婆娑,隻瞧見那熟悉的墨綠色的戎袍,跟腰間門鏤紋泛黑的銀帶扣。
楊儀突然想起之前人群騷動的時候,薛放於萬人叢中遊刃有餘,攬著她一躍而起。
她真是無比的羨慕他有這樣的體格跟本事,她自己練“八段錦”,唯一的希望是讓自己的呼吸順暢,體質略好些,跟薛十七相比,何止天壤之彆。
此刻,她感覺那隻能抗萬鈞之力的手在背上撫過,他在儘量把力道放輕,試圖讓她舒服些。
楊儀心想:十七郎……不會對她如何,至少現在是這樣。
他對她甚至稱得上“體貼”。
狄聞關切地:“楊大夫怎麼了?”
薛放一邊給她順氣,一邊說道:“他就是這老毛病,體質很不好。雖然能救治無數人,自己卻是這個樣子……簡直造化弄人。楊易,弄點水喝?”
狄將軍忙道:“來人,上茶!十七……讓楊大夫坐!”
薛放拉著她到前頭的扶手椅邊兒上:“快坐下!”
楊儀逐漸平靜下來。
“多謝旅帥,多謝將軍。”她的聲音沙啞,手還有點抖,從袖內掏了好一陣才把手帕拿了出來:“將軍麵前,不、不敢……”
“少囉嗦,”薛放不由分說把她摁到椅子上,自己把她手裡的帕子搶了過來:“彆動。”
薛十七郎俯身,給她擦那掛著殘淚的眼睛。
他的動作並不算溫柔,但對她來說已然超過。
“旅帥……”楊儀仰身躲避。
薛放不管那些,甚至嫌她亂動,把她的下巴捏了一捏,將她兩隻眼睛跟半張臉都擦過了。
正侍從端著茶來到跟前,看到這情形,竟不敢張嘴,十七郎把帕子放到楊儀手裡,回身取了一杯茶,旁若無人的:“喝一口吧。”
楊儀知道他此時對她好,但……也沒指望好到這種無微不至的地步。
尤其還當著狄將軍跟鄒永彥的麵,狄聞那邊她不敢抬頭去看,鄒旅帥就在旁邊不遠,嘴巴驚訝地向下抿住,眼睛卻截然相反地向上瞪大。
這恐怕是他們第一次看到薛十七郎如此體貼入微地對另一個人,就算是跟他形影不離的隋子雲、戚峰,也未必勞他這般相待。
狄將軍一貫的老謀深算,當然不會像是鄒旅帥那樣驚愕外露,可他還是忍不住輕咳了聲。
薛放聽見,轉頭看向狄聞:“您怎麼也咳起來?您這老當益壯的,比楊易強多了,這會兒可彆東施效顰啊。”
楊儀一聽,幾乎又忍不住。
狄將軍卻笑道:“東施效顰,我還西子捧心呢,你小子嘴裡總會蹦出些出人意料的詞。貽笑大方。”
薛放道:“這兒也沒幾個人,愛笑笑吧。”
他這麼一說,鄒永彥反而不敢笑了。
狄聞不管十七郎,隻問楊儀:“楊大夫好些了?”
楊儀正抿著水喝,聞言站起身來:“多謝將軍,已然好多了,草民一時失態,還請見諒。”
“無恙最好,”狄聞頷首:“那方才本帥所問之事……”
楊儀平靜地回答:“回將軍,草民亦知道這京城太醫楊家的名頭。但我這種出身寒微之人,又怎會跟赫赫有名的楊家有所牽扯呢,再說草民這輩子、從未去過京城,所以……咳……”
“哦,”狄將軍長長地應了聲:“也是,天底下姓楊的何其多,不過隻是看你的醫術超群,一時就想到了楊家而已。”
薛放在旁靜靜聽著,此刻接茬:“將軍,您這次怕是看走了眼,楊易要是太醫楊家的人,至於這孤零零一個無家可歸四處流浪的?再者,瞧他這幅模樣,風雨大點兒也能要他的命,楊家的人豈會這樣體虛。”
“你難得有兩句正經的話,”狄聞看向楊儀,感慨道:“說起來,那太醫楊家如今也有些人才凋零,大不如前了,據我所知楊家長房楊達資質平庸,他的兩位公子,隻有長子還在太醫院,這也大抵是仗著家門的淵源,二公子竟是完全不通醫術,隻是遊手好閒……二房的楊登本來前途無量,誰知偏偏命途多舛,如今膝下隻有一位小姐。這太醫院正堂的位子,他們楊家卻是想也不能想了。”
楊儀聽到他說“二房楊登、一位小姐”,長睫驀地抖了兩下。
薛放沒吱聲。
不過狄將軍卻留意到了他:“十七,你們家裡也跟楊家有些淵源,此刻你不言語,總不會是因為我批駁他們,你小子心裡又憋著罵人呢?”
薛放這才抬頭:“我出來的早,誰知道府裡跟哪家淵源不淵源的,犯不著為他們罵人。您也未免把我想的太壞了。”
狄聞笑道:“你這性子很有點像是你爹,我可不敢掉以輕心,誰知道你什麼時候憋出壞來。”
薛放嗤道:“知道,在您心裡隻有韓青才是個乖寶寶。喲,人真不可念叨。”
說曹操,曹操就到,韓青從外間門走了進來:“將軍,已經送了位頭人。”
狄聞點頭:“他們怎麼說?”
韓青道:“龍勒波說,請將軍參加晚上的傳火禮,說什麼……要借將軍您的威煞來震懾作祟的鬼魅。”
狄聞道:“他說的莫非是那個羅刹鬼的傳聞?”
“外頭的那些百姓也正因為錄奕的死議論紛紛。”韓青皺眉:“那位頭人看著也仿佛憂心忡忡。”
薛放聽到這裡:“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
韓青瞥向他,狄聞問:“你又有什麼高見?”
“高見不敢,卻有一點低見,”薛放一笑:“之前那位佛爺坐在高堂,被金銀珠寶環繞,樂不可支,底下那些祈福的人裡不乏貧苦到吃一粒米都艱難的老弱,他卻視而不見,叫我說他是為富不仁,自招禍端。”
狄將軍嘖了聲。
鄒永彥在旁道:“十七,你莫非說這真是天降災禍,並非人為?”對鄒旅帥而言,這會兒把真凶過於那虛無的鬼魅,比毫無頭緒去尋真凶要容易的多了。
薛放道:“我不信什麼天降,就算雷火,也多是巧合。最怕是有人借著鬼魔之名行殺戮之實。”
鄒旅帥問:“可要真是人為,那又為什麼要對這德高望重的錄奕佛爺下手?”
“德高望重四個字就罷了,狄將軍還勉強擔得起,那胖和尚也配?”薛放嗤之以鼻。
狄聞道:“又來了,你不用拍馬屁,莫說錄奕,我也是擔不起的。”
薛放一笑,卻看了眼身旁的楊儀,見她仿佛聽得出神,他繼續說道:“這大和尚招人恨的地方多著呢,比如斂財不仁,又或者私下有什麼彆的咱們不知道的齷齪,隻是……”
“怎麼?”
薛放斂笑:“今日我跟戚峰都在場,並不曾看到有凶手公然殺人,假如真凶隻恨錄奕和尚一人,一擊得手再不犯案,這案子莫說是兩天,隻怕兩年也未必告破。”
“繞了一圈,原來又是找借口。”狄將軍先說了這一句,突然又一驚:“你說‘假如真凶隻恨錄奕一人’,難道……”
薛放摸了摸下頜:“將軍,我有個不太好的預感……這浴佛節可還有兩天啊,難道真的隻掉一顆腦袋?”
“呸!”狄聞嗬斥:“你這烏鴉嘴還不打住呢!”
雖然有了巡檢司兵力坐鎮,但羈縻州的情形還是極其複雜,尤其是在瀘江寨這裡,之前巡檢司未到之前,幾個寨子之間門便衝突不斷,所以才有人頭穀一說。
巡檢司到後,也經過了一段血腥戰亂的時候,才總算有了如今的靖平局麵。
這太平來之不易,但也要小心維持,尤其是在浴佛節這樣的重大節日裡出了佛爺被殺的駭人之事,趁早壓下才是正理,萬一再由此引發彆的……或者導致百姓驚擾乃至局勢衝突,那這乾係可就大了,隻怕連狄將軍也要被問責。
韓青跟鄒永彥留下,楊儀跟著薛放出了精舍。
薛放沒言語,自顧自負手而行。
兩人一前一後,楊儀望著一步之遙的薛放,回想方才在內麵見狄將軍時候的情形。
大概是她的步子太輕,薛放停了停,回頭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