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目光不期然對上,各自一愣。
楊儀垂眸,薛放想說點什麼,卻還是轉開頭繼續往前走。
“旅帥。”身後楊儀開了口。
薛放沒站住:“嗯?”
“這次您來,怎麼沒帶著隋隊正。”
“哦……他留著看家。”薛放回答了這句,補充:“他心細穩重,比戚峰妥當。”
“曹家的事……”楊儀斟酌著用詞:“隋隊正都對您稟明了?”
雖然楊儀的鋪墊已經夠自然,薛放還是感覺到一點突兀。
“怎麼忽然又提起這個?”他倒是沒認真多想,覺著大概是楊儀不太懂為何如此處理曹家的案子,他解釋:“嬤嬤很少跟我要什麼,這次他一反常態,再加上那一窩賊確實可恨,就交給他料理了。”
“我本來以為按照旅帥的性子,不會隱瞞曹方回的真實身份。”
薛放道:“這不是我的意思。也是嬤嬤提議的。”
楊儀怔住。
薛放道:“他說什麼……若公開小曹是女子的身份,必然會引來無數非議之類的,隨便吧,人死都死了,在乎這些做什麼。他又說若被人指指點點,或者知道小曹已死,會影響到曹墨,嗬。”
“旅帥為何發笑。”
薛放道:“曹墨年紀再小,到底也是個男兒,他要連什麼非議挫折都經不住,那小曹也是白養他了。”
楊儀沉默。
薛放問:“怎麼了?你覺著我說的不對?”
“我……是在想,隋隊正必是很在意曹姑娘,才會這樣為她著想,甚至愛屋及烏。”
薛放歎道:“要是嬤嬤能早點看出小曹是個姑娘,也許她還不至於死,可惜……”
楊儀把薛放看了又看,他問:“又看我做什麼?”
“要早知道曹姑娘是女兒身,旅帥將如何。”
“你問我?”薛放驚訝地,又笑道:“你這人,總愛問些‘假如’‘要是’‘倘若’,我真不喜歡弄這些,你叫我想,我很難跟你說明白。不過,如果早知道曹方回是個女的,我興許立刻叫嬤嬤娶了她。”
楊儀盯著他:“那如果曹姑娘喜歡的不是隋隊正呢?”
“這還有什麼挑揀的?子雲人品相貌都不差,而且嫁給他才算是最好的選擇,不是麼?”
“最好的……”
“就像是嬤嬤說的,世人多愛非議,雖然小曹不錯,但她一直以男子身份行事,也未必會是所有人都讚成且接受的,看嬤嬤那樣倒是不在乎,他們兩又認得,素來也對脾氣,這簡直是夫複何求。”薛放說到這裡,重又意興闌珊:“罷了,說這些做什麼,謀劃的有鼻子有眼的,有什麼用?”
豆子叫著向這邊奔來,斧頭跟屠竹跟在身後,卻不見戚峰。
薛放問起來,斧頭往後一指,說道:“戚隊正在那呢。”
十七郎定睛一瞧,才發現戚峰被幾個擺夷女孩兒圍在中間門,他的鬢邊還插著兩朵新鮮采摘的豔色山茶,笑容滿臉地跟那些女孩不知說著什麼。
“好家夥,”薛放吃了一驚:“這還左右逢源,左擁右抱呢。”
戚峰人生得高,體格壯碩,臉膛微黑,濃眉大眼,正是本地女孩子最喜歡的男子類型,方才他們在江邊等待薛放楊儀,便有幾個女孩子圍上來搭訕。
雖然言語交流有些艱難,但這些女孩兒個個容貌秀麗,笑容燦爛,熱切而自然,連一向不解風情的戚峰都不由被感染了。
等戚峰發現他們在此處等候,告彆了那些女子奔來後,薛放道:“你還知道回來?看看你剛才那樣,活脫脫進了妖精洞的豬八戒。”
戚峰笑道:“我是豬八戒,誰是唐僧肉?”他打量著,笑對楊儀道:“我看必然是你。要不十七怎麼百般叮囑叫我好生照看著,生恐有妖怪把你抓了去。”
楊儀一愣。薛放斥道:“顯你有嘴了?再胡說八道,就把你留在這兒。”
戚峰問:“留我乾嗎?這瀘江巡檢司又不缺人。”
“狄將軍正愁地方不寧呢,把你留在這裡,就當和親了。”
戚峰想不到自己堂堂八尺男兒還有這種意外之效用。
鄒永彥快步走過來招呼,給他們準備了下榻之處。
中午吃過飯,楊儀喝了藥,又歇了半個時辰,精神顯見好多了。
黃昏將至,瀘江邊上沿岸點起了一根根的火把,另一側卻是一串串燈籠,中間門排布著些花環寶傘之類。
幽幽的樂聲不時從各處傳來,瀘江寨不乏優秀的樂手,他們這兒的樂奏也跟中原不同,多用的是蘆笙,骨笛之類,曲調彆具風情。
月從東出,晃晃悠悠地倒影在江麵上。月光跟燈火光交相輝映,搭配著樂聲,笑聲,這一刻,完全沒有了白日的驚怖恐慌,透出一股悠然的閒適。
楊儀緩步走到江邊,抬頭看看天上天色月色,江麵水光火光,眼眶不由潮潤起來。
她為何會來羈縻州?這曾是她心之所向,是她以為避禍的世外之地,也曾是她後悔來的地方。
而讓她心動起意的那個人,卻是……
“岸邊的石頭最滑,彆靠太近。”聲音從身後傳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楊儀往後退了半步,薛放走過來:“再說了,萬一這水裡有個水鬼之類的,一把抓住了你,漆黑黑的救都沒法兒救。”
楊儀回頭,看著他戲謔的臉色,這兩句話成功地將她心裡才泛出的那點惆悵打散。
“旅帥不是要去陪著狄將軍麼?”她又往旁邊退了退,跟他隔開了些距離。
“那兒人多,我不耐煩。”薛放左顧右盼,看到一塊突起的岩石,“到這兒,看的還能清楚些。”
楊儀打量著,她爬上去卻會有點艱難:“還是彆靠著石頭,此處潮濕,怕有蛇蟲。”
薛放借著火光看了看:“乾淨著呢,你膽子這樣小。再說這兒火這麼多,等會兒還要燒一場,哪家的蛇蟲這麼沒眼色著急過來烤火?”
楊儀的唇角忍不住又上揚,便走到石頭旁,想找個方向爬上去。
冷不防薛放抬手在她腰間門一握一舉,楊儀冷不防,汗毛倒豎。
她生恐他嫌棄自己爬不動,或順手托那更不能碰到之處,於是趕緊奮力手腳並用,姿態狼狽地上了岩石。
薛放這才縱身一躍,瀟灑輕快地跳了上去:“本來想今日回酈陽,這麼一耽擱不知要怎麼樣了。”
楊儀不敢起身,便隻坐著,薛放的袍擺被江風吹動,拂到她的臉上,她抿了抿鬢邊的發,轉開頭。
“怎麼不說話?”薛放垂眸:“你答應跟我回去的,可彆又反悔。”
楊儀確實有點反悔,可不能跟他說:“旅帥不是要回京嗎?”
薛放俯身:“怎麼又說這個。”
“忽然想起來而已,”楊儀道:“白日聽將軍說……旅帥跟那太醫楊家相識,不知是個什麼淵源?”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以前家裡有病人,他家經常過去給診看,一來二去就認得了。”薛放回答了這句,瞥著夜色中她依舊蒼白的臉色:“你呢?”
“我?”楊儀猛地抬頭。
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目光相對,薛放道:“你從不說你的事,好像是藏著什麼、秘密,不肯叫人知道。”
江風潮潤,風裡好像還帶著花的香氣。
不知哪裡伴著樂聲,有青年男女對唱,用的是擺夷語,雖然聽不懂,但脈脈之中仿佛帶著幾分哀怨。
“與其說秘密,不如說是不堪回首。”
薛放道:“你說?”
楊儀看著那凜凜波光的江麵:“我從小……是跟娘親相依為命,我的醫術便是跟她學的,她的醫術高明,可性子古怪,有一次我問她我的父親是誰,她的臉色變得很可怕,說他已經死了。從那之後我不敢再問。”
薛放盯著她,唇一動,卻沒出聲。
楊儀道:“原本我是不想學醫的,實在是……太苦。但隻要我做對了,我娘就會很高興,所以我也逐漸地習慣。我娘……時不時地拿些、拿些屍首回家,大部分都是些飛禽走獸,但……”
薛放意思到那些“飛禽走獸”絕不是用來吃那麼簡單,他的心突然揪起。
楊儀把沒說完的咽下,抬頭:“你不是問我為何像是冷血屠夫麼?因為我娘跟我說,剖開屍首的時候,手一定要穩。”她舉起雙手仔細打量:“那次她弄了一隻活的兔子給我,我不忍心,她就握著我的手,逼我去切開它。我現在還記得那兔子掙紮時候,心砰砰地躍動……我娘說,因為我的緣故,這兔子死的很痛苦。”
薛放再也忍不住了:“這是什麼女人!”
楊儀輕聲道:“不要這樣說我娘親,她隻是想讓我成為最出色的大夫而已,但她知道我做不成,我這輩子,總是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會讓所有人失望,包括我自己。”她喃喃說著,思緒卻已經沉澱在那令人黯然的一生遭遇之中。
“楊易!”薛放俯身,一把將她從岩石上扯了起來:“不許這樣說!”
月色燈影中,他的眼睛內好似有烈焰灼然。
楊儀鎮定地望著薛十七郎明顯憤怒的表情:“遲早有一天,旅帥你……”
“哞……嗡……”巨大的牛號角聲響起,這是傳火禮將開始的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