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昨夜來到巫知縣房中之時, 巫搗衣正也守候在側。
巫搗衣見楊儀已經換了一身衣袍,頗為寬綽而大,顯然不是她自己的。
巫小姐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 隻忙迎上來:“楊侍醫怎麼沒有休息?”
楊儀道:“這癇症凶險而棘手,我擔心巫知縣夜間又有什麼不妥, 還是在這裡看一看。姑娘隻管歇著。”
上前給巫知縣又診了脈, 覺著並沒有大變動, 這才又挪到床前桌旁。
“楊侍醫若是不睡,可否同搗衣說說話?”巫搗衣站在旁邊, 含笑問道。
她的姿態這樣嫻靜溫婉,楊儀從未見過這般女子, 簡直比京城內高門大戶的女孩兒更有教養似的。
楊儀道:“姑娘請坐。”
“恕我冒昧多嘴,”巫搗衣落座:“不知道前頭牛仵作突然身故之事, 可有了什麼線索?”
楊儀搖頭:“凶手來無影去無蹤,隻怕難查。”
“楊侍醫不必瞞我, ”巫搗衣歎息:“先前俞巡檢問我, 是否察覺身旁有什麼異樣之人, 俞巡檢自然是懷疑凶手在縣衙之中……想想實在叫人不安。”
楊儀沒有問過俞星臣跟巫搗衣說了什麼, 見巫小姐主動說起來, 就隻應付了一句:“想來俞巡檢隻是隨口一問,慣例而已,姑娘不必過於擔心。”
巫搗衣凝視著她:“俞巡檢還問父親跟牛仵作之間是何關係呢……如今牛仵作無緣無故被害了,父親偏偏又這樣……真真是個多事之秋, 不過幸虧有幾位來到海州,想必真相一定可以大白。”
楊儀不善跟人交談,更何況巫搗衣的身份敏感。就隻敷衍地點頭,也不瞧她。
巫搗衣歎道:“說來, 我也如做夢一般,想不到會在海州見到傳說中的幾位,俞巡檢自然是不必說了,那位薛十七爺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還有楊侍醫你……可知當初皇上破格擢升太醫楊家的大小姐,這裡許多人還不信呢,隻說是謠傳,後來才慢慢地相信了,都引為奇談,隻是逐漸聽聞了您在京城內救治病患的那些事,卻都無不敬佩。搗衣也十分向往……隻恨不能一見。沒想到竟是在這種機緣巧合的情形下見到了您。”
楊儀笑了兩聲:“我隻是做了幾件力所能及的事情,卻是世人傳的太過了。姑娘也不必如此。”
她不想跟巫搗衣說下去,便攏著嘴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巫搗衣忙道:“聽聞晚上楊侍醫便沒怎麼吃東西,不如我叫人準備一碗湯麵?”
“不必,多謝姑娘費心,隻是我夜間不習慣吃東西,消化不了。”
巫搗衣自然看出她不願多話,道:“那楊侍醫不如且先假寐片刻,好歹養養精神……我本來想守父親正夜,既然您來了,那我就托個懶,先回房去,明日再來。”
楊儀道:“請。”
巫搗衣又去看過巫知縣,才帶了丫鬟向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處,她微微轉頭看向旁邊,卻望見黎淵背靠著牆壁,靜靜地站在那裡。
目光相對,巫搗衣傾身行了個禮,轉身出門。
雖還沒有入秋,昨夜一場急雨,打的滿地落葉飄零。
早上,縣衙裡的仆人忙著清掃落葉,院子裡都是刷刷的聲音。
俞星臣跟薛放兩人進了院門,直入巫知縣的上房。
薛十七郎才進門,轉頭先找黎淵,卻並不見黎淵蹤跡。
他彆的不管,忙先上前拉住楊儀:“那鬼鬼祟祟的呢?”
楊儀一愣:“什麼?”
薛放道:“黎淵,他不是守在這兒麼?”
楊儀說:“叫他的名字就是了,什麼鬼鬼祟祟,昨夜他在這裡陪了一宿,我叫他去歇著了,他身上可還有傷,剛剛才走。”
薛放一想,多半是黎淵知道他們要來,料想楊儀無事,這才撤了。他哼了聲:“我以為這小子真的是不用吃喝的鐵人呢。”
“你這人……”楊儀忍不住在他的手臂上擰了一下。
隻是手底捏著竟很硬,他畢竟是練過的,疼的隻是她的手指罷了。
薛放卻很受用被她這樣對待,捧場地笑道:“哎喲,好疼。”
兩個人在說話的功夫,俞星臣早已經奔到床前去了:“巫知縣醒了?覺著如何?”
巫知縣麵色蒼白,雖然醒了,神色倦怠,恍然失神。
聽見他問,巫知縣才轉過頭來:“俞巡檢……”聲音也極低微。
俞星臣道:“巫知縣,你雖說大病未愈,但事關海州安危,請恕我隻能直說了……牛仵作的死,跟你有什麼關係?食人之怪底下,到底有什麼隱情?請巫知縣務必直言相告!”
他這麼一說,巫知縣就猜到,他們必定推理出了什麼。
何況事到如今,巫知縣也沒有再想要隱瞞的意思了。
他閉了閉雙眼,慢慢地吸了口氣,終於道:“牛秉忠……是我害死的。至於食人之怪……也是我、弄出來的。”
薛放在俞星臣身後聽見,眉頭緊鎖。
楊儀怕他插嘴,便忙拉拉他的手。
薛放微微一笑,反手把她的握住,十指相纏。
俞星臣屏息,然後問道:“巫知縣,你說牛仵作是你害死的,這意思,是你親手殺了他嗎?”
“當然不是,”巫知縣否認,啞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不是我執意把他拽了過來,他又怎會橫死!”
說到這裡,眼中兩行淚陡然落下!
俞星臣點頭:“這麼說,食人之怪的出現,應該就是巫知縣跟牛仵作兩個人配合,弄出來的了?”
巫知縣見他果真猜到,頷首:“對!”
“為何?”
“因為想要叫朝廷重視,想要朝廷派人前來海州!”巫知縣的聲音突然清晰了很多,也多了幾分決然。
俞星臣沉默:“緣故?”
“因為……”巫知縣咬緊牙關,發出了磨牙的響動:“我懷疑倭寇已經侵入海州!”
一聲“倭寇侵入海州”,讓在場之人全都汗毛倒豎。
薛放察覺楊儀一抖,便團住她的手,垂眸看見她脆白的臉色,突然想到昨夜她必定沒有睡好。於是悄悄地挪步到她身後,從後把她環抱住了。
反正在場的都沒有彆人,巫知縣……一個老頭子不會在意這些,俞星臣,正全神貫注、就算他在意也沒有關係。
楊儀回頭看了他一眼,本來想叫他留神,可昨夜虛耗半宿,卻是有些神乏力倦,身上透冷,如今被他抱著,一股暖意滲透,十分熨帖,索性放肆片刻。
俞星臣已經開始問道:“你為何這樣說,有何根據?”
巫知縣閉上雙眼,重又長歎了聲,道:“根據……這要從個月前開始說。”
個月前,縣衙送來一批來往客商暫住名籍。
海州近海,特色的便是海產等物,除了這些,特有的便是海州木雕了,並無彆的出彩者。
巫知縣見來了這許多客商,心下甚悅,畢竟海州雖是古城,但向來不怎麼富裕,官方隻靠著一處鹽業維持,若是能招徠南來北往的客商,不管於公於民,自是好事。
那日,他心血來潮,前往會館查看,正遇到一幫商販在包裹魚膠海產,以及木雕眾物,其中有人不甚失手,掉了一件雕品在地上。
旁邊一人猛喝了一句,巫知縣本已經自門口離開了,卻隱約聽見。
就好像被什麼利刃砍中似的,巫知縣猛地驚覺,他特意回去看了眼,正看到幾個五短身材商販打扮的,提著包裹往後而去。
他隻看見那說話之人的半麵,鐵青的一張臉,透著幾分戾氣。
俞星臣聽到這裡:“那一句話是什麼?”
巫知縣咬牙道:“我是海州人,我小時候還見過倭寇殺人!對於他們的言語自不陌生,那一句我雖沒有聽真切,但我以性命擔保,那是倭寇的話!”
俞星臣略略屏息:“然後呢?”
巫知縣道:“我越想越是不對,本來想叫人把那一隊商販扣住,又怕真的是倭寇……萬一打草驚蛇就不妥當。於是我找到了寧旅帥,告訴他此事,讓他留意,寧旅帥聞聽之後也十分震驚,便立刻去查問,不料此後,卻跟我說,並無差錯,那些人千真萬確都是沁州方麵來的商販,戶引、衙門文書之類一應具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