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楊儀覺著自己摁著的不是他的背,而是一麵薄薄的用皮裹著的鼓。
她甚至不敢用力,更加擔心他會自己咳破了心肺……
正在此時,外頭宮女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小公爺,您不能進去……”
話音未落,另一道人影已經從門口掠了進來。
楊儀訝異抬頭,看見了真正的“藺汀蘭”。
小公爺閃身入內,卻又即刻止步。
他一身的麒麟武官袍,頭戴忠靖冠,細腰疊裙,玉帶皂靴,站在那裡,如一副精致的畫。
藺汀蘭看向楊儀跟藺夜蘭,眼神從驚急,到逐漸平靜。
夜蘭攏著唇,躬身忍著咳。
卻在此刻,永慶公主去而複返,猛地看見這一幕,她的臉色驟變,忙上前道:“怎麼了?”
問了一句,藺夜蘭無法回答,永慶公主卻不由分說地扭頭看向藺汀蘭:“你好好地回來做什麼?是不是你惹了夜蘭生氣?”
藺汀蘭平靜的眸色忽然像是掀起了波浪。
嘴角一抽,他卻沒有開口。
這種家事,又是這種時刻,楊儀本來不便插嘴,但是見狀她仍舊解釋道:“殿下,不是小公爺……是方才公子開了個玩笑,才……”
夜蘭也聲音斷續道:“母親……不關、汀蘭的事。”
永慶公主卻仍是沒好氣地冷哼了聲,這才又轉向夜蘭:“你自己不是說了麼,你是不能情緒起落大喜大悲的,怎麼又開什麼玩笑?”
藺夜蘭道:“因見著了楊侍醫,心中一時放鬆,母親勿驚。”
永慶公主握住他的手,看看他的掌心:“你這個傻孩子。”聲音悲戚。
楊儀站在夜蘭身側,本正驚詫於公主對於藺汀蘭的態度。
聽到公主聲音不對,她垂眸,卻驚見公主攥著藺夜蘭的手,而在他合攏的掌心裡,有血跡正慢慢地淌了出來。
原來他放才那一咳,竟咳出了血。隻是他不想讓人看見,故而藏在掌心裡。
楊儀無法呼吸。
她望著藺夜蘭,卻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小公爺走過來,將她拉開。
永慶公主也沒有理論,她的心思已經都在藺夜蘭身上,忙著叫人進來,抬他入內歇息。
楊儀同小公爺出了門。
沿著廊下向前,望見前方是一片的月季花圃,花朵爍爍,清香撲鼻。
兩個人都不知怎麼開口,氣氛有點奇異的尷尬。
楊儀索性暗中深深呼吸,以緩解方才在殿內的不適。
頃刻,藺汀蘭道:“他的情形,能治嗎?”
楊儀本能地搖頭,想想不對,便補充:“我的醫術有限。但天外有天……倒也不能說就不能治。”
藺汀蘭低笑了聲:“你真會替人著想。”
楊儀聽了這句,忽然想起先前公主跟藺夜蘭說什麼“蠻橫求娶”“提親”之類的話。
當時她的注意力都在藺夜蘭跟雙生子身上,竟沒細想,現在驀地想起來,便看向藺汀蘭。
難道公主府曾經想去求娶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起這種意的?
楊儀不解,但卻生出幾分惴惴不安。
幸虧沒有開這個口,不然的話,雖然她絕不會答應嫁給彆人,但難保會不會節外生枝。
她想詢問藺汀蘭,又覺著不便提這些。
於是說道:“京城這裡,對於雙生子似乎並不怎麼忌諱的……為什麼從沒聽過你跟公子是雙胞呢?”
藺汀蘭淡淡道:“因為我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那個。”
楊儀想到方才公主對於藺汀蘭的態度:“這是何意?”
藺汀蘭頓了頓:“哥哥跟你說了我們出生的事情?”
大概畢竟是雙胞兄弟,心有靈犀,夜蘭的所作所說及其心意,藺汀蘭也隱約察覺了。
楊儀道:“公子隻說他出生的時候,十分小弱,而小公爺不同。”
“不同?他總喜歡粉飾太平。”藺汀蘭仿佛譏笑。
楊儀愕然:“您在說什麼?”
藺汀蘭道:“他告訴你臍帶的事了吧。”
“是……說小公爺從降生就十分活潑。還咬著臍帶。”
藺汀蘭嗤笑:“我不是什麼咬著臍帶,我是想用臍帶把他勒死。”
楊儀頭皮發麻,一下子止步:“什麼?”
藺汀蘭的臉色簡直比平時還要更白上幾分,這件事像是個藏在他心中的暗器,總是會把他紮的鮮血淋漓,從來不敢輕易觸動,更遑論“取出”。
今日卻說了出來。
他往欄杆前走近了一步,俯身看一朵半開的月季。
有隻不知哪裡飛來的熊蜂,正在翠綠的葉片上頭認真地打轉,極精妙地切下一點圓。
藺汀蘭道:“你問我詳細,我也說不清,畢竟我也難記的在人肚子裡的事。不過我聽他們說起來,當時我是攥著他的臍帶,把那個東西繞在他脖子上,一邊拉拽一邊咬的。”他麵無表情地說著,又道:“所以公主覺著我天生凶殘,是個在娘肚子裡就要謀殺哥哥的狼崽子。”
楊儀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忽然意識到,藺夜蘭為什麼天生體弱的原因,也許是在母體之中,兩個兄弟互相爭搶……這才導致一個體弱,一個健壯。
可是,那不過是兩個胎兒,隻是出於生存的本能,怎能涉及什麼“謀殺”。
永慶公主是因為這個才冷待藺汀蘭的?
楊儀跟他目光一對,轉開頭。
藺汀蘭道:“你是不是也這麼覺著?我是個罪惡之人?”
“什麼?”楊儀匪夷所思,斥責般道:“休要胡說。”
脫口說了這句,又致歉:“對不住……小公爺恕罪。”
藺汀蘭卻一笑:“你不用跟我虛言假套,我寧肯你……能自自在在地跟我說話。”
他目送那隻熊蜂得意洋洋地銜著葉片飛走,轉頭看向欄杆外有些灰藍的天色:“不管她怎麼想,我希望哥哥能好起來。楊儀,假如是你,假如你是公主……你會不會恨我?”
楊儀搖頭:“公主的心意如何,我不能揣測,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會厚此薄彼呢。”她說了這句,若有所悟地看著藺汀蘭,躊躇片刻後:“你也莫要自責,夜蘭公子跟你,不過是個偶然,當時,就算是你們兩個的境遇倒過來,也是可能的……”
說句殘忍的話,這不過是“順其自然”,就如同大人們常說的“生死有命”,隻是天擇而已。
藺汀蘭能成為“強壯”的那個,不過是個極小的偶然。
楊儀道:“這絕非是你的錯。”
藺汀蘭直直地望著她,雪白的臉孔,顯得眼角的紅越發明顯。
她不知道,他等這句話,等了多久。
雖然他曾經期盼說這句話的人,並非是楊儀。
就在兩人說話之時,一個內侍匆匆地自門外經過。
藺汀蘭眼角餘光瞄見,心中一動:“暫且失陪。”
他轉身出門,叫住那人:“何事?”
內侍小聲道:“小公爺,是楊侍醫的父親出了事。”
藺汀蘭大為意外:“什麼?”
內侍道:“他不知為何跑到了鴻臚寺陳主事府裡,把陳主事公子的棺木燒了……整個內廳都差點引燃,如今陳府報了官,巡檢司已經有人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