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江佑鄰便來到雲羅天河上,此刻夕陽西下,殘陽如血,他一身紅衣,在霞光無限中掬起一捧瀲灩的波光。
一如當年,他站在船頭,任晚風吹散烏黑的發絲,額頭上的血紅蓮紋似乎快要滴血一般,比起昔日更有種攝人心魂的美,這種美感隱隱能叫人感到恐懼。
“你很喜歡這裡嗎?”
薑源望著他的背影問。
江佑鄰伸出手,無數的雲絲羅縷從河底飛出,煙霧繚繞,圍著他飛來飛去。
“嗯,很喜歡。”
很久以前,小風才到上清的時候,經常給他寫信。在信裡小風提到過男扮女裝、被人追得在船頂一路狂奔的傻事,還留下一個關於天女的傳說,到如今與雲羅美少年的傳說並列,被無數人傳頌。
這是很罕見的,他與小風齊名的時刻,因為他先天不足,連來上清修行的資格都沒有,隻能遠遠地觀望弟弟修行的生活,而因為容貌的美名並列得如此之近還是頭一遭,自然令他心中一甜。
而大多數時候,與薑勤風齊名的是謝靈檀。
天師門新秀,三大境的新星,上清境的雙壁,他在暗處瞧著,看著,嫉妒著,也無法改變弟弟的一生都與這個他瞧不起的山村野夫並列。
江佑鄰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薑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明白這個人怎麼突然又這麼可怕起來,他走到船尾,看到另外一個魔人正在劃船,忽然聽得接連不斷咻咻的聲音——
這在他還是普通人的時候從未聽到。
“是上清的修士來了。”劃船的魔人道。
薑源問:“那你們怎麼不跑?”
“打不過的。”
魔人甚至連船槳都未收。
謝靈檀和獅公玄的身影出現在雲羅天河的上空,俯視著船上的紅衣男子。
“你還是來了。”江佑鄰低低笑道。
謝靈檀猜測得沒錯,他確實在故意躲開他,避免與其正麵交鋒,原因很簡單,江佑鄰是個理智的瘋子,清楚地知道薑勤風心中隻有謝靈檀的存在,一旦發生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他與弟弟的關係也難以回到曾經。
不過他還是為謝靈檀的來到感到興奮與喜悅,畢竟心中還是有期望的,譬如殺了小風的心上人,小風也會喜歡上他,譬如用謝靈檀的鮮血證明自己配得上小風。
“我頭一次這樣想要一個人的性命。”
謝靈檀祭出天象劍,一雙冷冽的眼睛向上微挑,鋒利又桀驁,好似一把華麗又不失鋒利的絕世寶劍,一招一式中皆裹挾著無可匹敵的劍氣。
“真不巧,我也是。”
江佑鄰臉上虛偽的笑容消失殆儘,露出冰冷冷的麵容。
“嘩——”
劍氣的漩渦在河麵上掀起陣陣風浪,兩岸邊的蒲公英花絮飄飛,幾乎無處不去,無處不往,四散飛舞,迷了人的眼睛。粉紫色的雲絲羅縷沉入水下,金黃色的水麵波光蕩漾,換若醇香的酒液。
獅公玄也拔劍出鞘,他雖修為、招式皆不及謝靈檀,但電靈根在水麵上很占便宜,須臾雷電交加,雲羅天河上風雨大作。
三人戰了好幾個回合,竟一時分不出上下,雲羅天河上的船卻是個個翻倒。數位天武門修士也與魔人打鬥起來,一時間場麵十分混亂。
“人呢?”獅公玄不善地眯起眼。
“快飛開!”謝靈檀伸手拉走他。
江佑鄰扔掉手中破碎的布料,冷冷一笑:“下次就沒這麼好運了。”
“江佑鄰,小風一直視你如哥哥,你這樣把他關起來,怎麼對得起他!”獅公玄恨恨道。
“哥哥?我從來不想當他的哥哥,我想做他的道侶。謝靈檀,你何德何能得到小風的心?論樣貌,你不及我江佑鄰,論修為,你不及上清境的師祖,論家世,你不及魔域的少主,我們都沒有得到小風的喜歡,憑什麼你可以?”
此話一出,打得難舍難分的天武門修士和高階魔人都訝然地抬頭望去。
……
這個信息量是不是太多了……
雪魂仙君簡直是仙魔兩道的“禍國妖姬”啊。
雖然他們還得繼續打,卻也偷偷支起耳朵,想聽聽謝劍神的答案。
他們也好奇啊,到底為什麼啊。
“因為我喜歡他,他喜歡我,感情這件事,隻關乎兩個人,就這麼簡單,兩情相悅而已。”謝靈檀平靜道。
江佑鄰:“你可真是冷淡。”
他還欲再說,忽而皺起眉頭,破天荒露出慌張的神色,竟然身姿一轉,欲意脫身。
“哪裡走!留下小風的下落!”
獅公玄一聲怒吼,手中彙聚雷霆之力,狠狠拋擲而去,天武門修士占了上風,高階魔人的血液流入雲羅天河之中。
謝靈檀蹙眉,製止暴走的獅公玄,望著遠去的江佑鄰,陷入沉思。
“你怎麼回事?還沒問到小風在哪裡,怎麼能放過他!”
謝靈檀旋視一番遍地狼藉的雲羅天河,最後目光轉回獅公玄身上:“雲羅天河就這樣毀了,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恢複。”
“毀了就毀了,都這個時候了,是河重要還是人重要?現在線索沒了,你說怎麼辦!還救不救小風?”
謝靈檀打斷他的興師問罪:“我知道小風被關在哪裡了。”
“啊?”獅公玄露出驚訝的表情,不可思議道,“你怎麼知道的?”
蒲公英的花絮已然飛光,隻剩下光禿禿的枝葉在寒風中瑟瑟搖擺。
謝靈檀:“我們必須快點去找靈寶境的境主們。”
————————
江佑鄰離開時,回頭望了雲羅天河一眼。
濃煙,巨浪,一片狼藉。
他感到很失落,因為他還未與小風共遊雲羅天河,雲羅天河就這樣毀了,那是他想了一百多年的事情,說是夙願也不為過。
但它真的被毀了。
毀了就毀了吧,隻要小風還在他的身邊,還有什麼快樂的記憶不能擁有的?
江佑鄰一路飛回囚禁薑勤風的宮殿,門口跪了一排魔人侍從。
他向裡麵走了幾步,罕見地不敢向前了,忽然生起一種極其不祥的感覺,雖然這種預感在魔人給他傳信時已經有了,現在卻更加刻骨銘心。
“到底怎麼回事……”
他不可置信地走向為弟弟特意打造的華麗大床,金色的鎖鏈還牢牢鎖在薑勤風的手腕上,他其實很喜歡這種玫瑰金色與雪白膚色的對比,總覺得若有若無地誘惑人。
薑勤風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麵,胸口沒有任何起伏,麵容沉靜安詳,就好像睡著一樣。絳紅色的衣袍,燙金的滾邊如同翻騰的波浪,
他的弟弟真的生得很好看,越看越可愛,越招人疼,看著看著,江佑鄰的眼淚簌簌地掉落,不一會兒就淚眼朦朧起來,他害怕自己的淚水玷汙了薑勤風的身體,連忙伸手去擦,卻越擦越多,把整張豔麗的臉擦得濕亮,就好像剛剛用水洗過一樣。
他指尖顫抖,隔著手段去探尋薑勤風的脈搏。
平靜,前所未有的平靜,好像這個人不曾存在過。
“回公子,是藥的緣故……”
回話的魔人戰戰兢兢地遞上一封書信與瓷瓶。
書信乃是薑勤風親筆,希望江佑鄰能夠放過自己,滿足他的遺願,將他在上清境安然下葬就好。
江佑鄰接過藥瓶,他沒見過這種藥,但微微一聞,便知其中所含都是千年難見的劇毒之物,破壞靈田,摧毀靈根——
“原來你竟恨我至此嗎?”
他本想撕毀書信,摔碎藥瓶,忽然想到這可能是薑勤風最後留給自己的東西了,神色變換半天,仍舊收了起來,他坐在床邊,坐在弟弟的身邊,看著那張安靜沉睡的臉突然大笑出聲。
“恨我至此嗎?哈哈哈哈哈,你這麼恨我,寧願自殺,也要離開我嗎?我江佑鄰,就這麼不堪入目,哈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太可笑了。我真是這世上最可笑的人。”
說罷,他擦擦眼淚,在薑勤風蒼白的唇瓣落下輕輕一吻,然後笑意盎然地注視著可愛的弟弟,他最愛的弟弟,俯下身,在小風珍珠般的耳垂邊,吐出充滿愛意與瘋狂的話語:
“你以為這樣就能擺脫我嗎?你!妄!想!”
宮殿裡的魔人個個都驚慌失措,他們以為會被牽連,死於非命,沒想到宮殿裡的魔王先瘋了。
薑源等了半天沒等到雪魂仙君與江公子,反而等來了一口棺材。
這可真是一口漂亮的棺材啊,通身水晶石打造,晶瑩剔透不說,還閃閃發光,比他在顧家打雜時看到的龍潭曲木床還要華麗舒適,就算知道這是一口棺材,他也想往裡麵躺一躺。
他一抬頭,看到江佑鄰時眼前一亮。
他知道江佑鄰生得不同尋常的好看,也不是第一次看他穿紅衣,但江佑鄰今日穿的分外不同,那是一件喜服。
絳紅色的金繡錦袍上繡著怒放的蓮花紋路,腰間金絲滾邊玉帶也華貴精致,襯得他雪膚朱唇,俊俏中帶有一絲魅惑,要不是他麵無表情,眼神如同冰塊一般寒氣森森,真真是話本裡才有的俊俏新郎官——
現在嘛,有點像恐怖話本裡的鬼新郎。
江佑鄰手上還抱著一個人,也是一身喜服,看不清容貌。
薑源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隻見江佑鄰溫柔地把另一個新郎放入棺材裡,裡麵的枕頭都是用最好的纖羅絲織就的,軟的就像天上的雲朵,用過的人裡沒有說不舒服的,江佑鄰卻好像還不放心,用細致地把他的頭擺好,微微理好兩邊的發鬢。
看清男子長相之後,薑源徹底僵在原地了。
他認得他,那是雪魂仙君薑勤風!
就算是他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嘍囉,也是知道仙君的,可以說薑源是聽著薑勤風的傳說長大的,什麼師祖入門選英勇奪魁啊,三大境第一,天驕榜榜首啊……說句不誇張的,他們這幾代人誰不想成為雪魂仙君那般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是有的,那些家夥就更喜歡謝劍神些,喜歡冷峻高傲的絕世劍神。
薑源對生活還有期待的時候,也想過成為薑勤風那樣溫柔明亮的人,甚至改了自己姓,但事實卻殘酷得令人吐血,在他成為魔人之後,竟然在一口棺材裡見到了薑勤風。
“這……這……”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實際上也不需要薑源說什麼,江佑鄰已經安排好所有的一切。
把薑勤風安頓好之後,他自己也躺進了棺材,他們幾乎穿得一模一樣,活似一對完美的情侶,隻不過江佑鄰的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與薑勤風十指交握。
他終於與他躺在同一口棺材裡,他的弟弟不吵不鬨更不會反抗,因為他沒有聲音,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小風隻能這樣乖乖地躺在他的身邊了。
“真好啊……”
他喜悅地喃喃自語,淚水從眼角滑落,他愣了愣,不好意思地對薑勤風說::“對不起,這樣大喜的日子不該哭的。”
守在棺材外的魔人侍從們也看不下去了。
“其實屍體還在的話,還有許多方法——”
“我不會用的。”
江佑鄰堅定地打斷他。
在知道薑勤風自殺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辦法去挽回這一切,最簡單不過的就是把薑勤風變成魔人,或者用魔域的勾魂之術,但小風在信上寫了,隻想安靜地離開,讓他不要對屍體做過分的事情。
“我一直很聽你的話,隻要你不離開我,我什麼都答應你……你看,你已經在我身邊了,我怎麼會褻/瀆你的身體呢?”
江佑鄰厭惡自己魔人的身體,更彆說把薑勤風也變成魔人。
薑源明白過來,連忙問:“你們是要把他活埋嗎?”
對薑勤風不是活埋,對江佑鄰卻是活埋。一旦埋葬下去,他將在永暗的地下,守著毫無溫度的愛人幾百幾千年,就這樣日夜睜著眼,數著時間。
當然,他也可以出來,就看他願不願意了。
江佑鄰閉上眼睛:“我已把所有魔人聚集過來,誰來打擾我們就留下來陪葬……你們填土吧。”
高階魔人受他血液的控製,是不可能反抗的,隻得聽從命令,活埋了江佑鄰——他稱之為成親。
隨著泥土一點一點的添加,江佑鄰的視野越來越黯淡,光線、聲音、外麵的世界都離他遠去,但他的心裡卻感受都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與確信。
“小風,我們現在就是正式的夫妻啦……你是我的道侶啦……”
視野已經全部變暗,江佑鄰想按照他的指示,魔人們還會再上麵立一塊石碑,上麵雕刻著江氏夫夫之墓。
真好啊。
他偏過頭,就算在地下,他的視力也沒有任何影響,仍舊能看到小風完美精致的側臉。
他的眼神忽閃忽閃,在陰暗潮濕的地底也灼灼地發亮。
江佑鄰笑著說:“忘了告訴你,我可沒有把我們埋在上清——畢竟那個地方,我肯定埋不進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裡到底是何處嗎?你叫我一聲夫君,我就告訴你。”
等了半天,自然沒有回應,江佑鄰絲毫不意外,畢竟弟弟就是這般的拒絕的性子。
他寬容地解謎:“這裡是靈寶月,我們在靈寶境的月亮上。”
把最喜歡的人囚禁在高高的月亮裡,這是他想到最大的浪漫,不過他沒想到的是,終有一日,也就是今時今日,他與他會合葬在月亮上。
那就祝他與小風,永結同心,再不分離。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肯定就完結啦,很抱歉,所有番外都免費,這樣子來補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