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艱澀的聲音道過謝後,蘇取眉再未出聲。
因著這出,亭中的氣氛一時有些僵冷。
平宜公主乾咳兩聲,帶著埋怨地看眼景昭,卻正好碰上景昭投來的視線:“可知今日為何喚你來?”
在平宜印象中,自己這位皇叔向來清和平允,是八風不動的溫容性子。可此刻,那總是一團和氣的目光之中,卻有些喜怒不辨的正色。
平宜乾笑兩聲:“皇叔不是念我了麼?”
景昭也不與她兜圈子:“數日之前,你隨駕的衛從曾當街重杖一婦人,可還記得?”
平宜心中咯噔,她怯生生地溜了景昭一眼:“皇叔……為何問這個?”
“當日是誰人指使杖責那婦人的?此番可有隨你前來?”說話間,景昭掃了掃跟在她後頭的幾名仆隨,而當中,很明顯有個身影瑟縮了下。
“不過一普通婦人罷了,皇叔為何如此在意?”平宜開始有些囁嚅。
景昭淡淡瞥她:“可有跟來?若未隨行,便派人去拿。”
難得見皇叔這般嚴肅,平宜不安地笑了笑:“想是他們下手重了些,可是那婦人的家眷狀告到皇叔這處了?真若如此,我予些銀錢安置便是了……”
“那婦人,已然殞命。”
平宜眸子微瞠。
便在此刻,有個獐頭鼠目,著行衣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被押入水榭,抖抖索索地跪了下來。
不用旁人問詢,他便倒豆子似的,將自個兒的惡行交待了個清楚。
本是大字不識的市井流子,卻打著巫醫的旗號在坊間招搖撞騙。在其它地方犯了人命案後,又膽大包天地跑來鄴京,甚至結交了公主府的下人,與其勾連起來騙人。
於平宜公主來說,她雖不覺得打死個普通婦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但府裡人作惡敗她府裡名聲不止,還借她的勢鏟後腳,這便令她很是恚憤了。
再沒了護短的心思,平宜尖刀般的眼神向後剮了一眼:“還不跪下,是要讓本宮親自審你不成?”
被平宜所指的是名年輕仆婦,立時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連聲討饒。
景昭抬了抬手,不多時,便見韋靖帶著個人進了水榭。
沃檀眉心一跳,蓋因來人,正是盧長寧。
幾日不見,這少年消瘦了些,走路也像拖著腳後跟似的,有氣無力。
“他便是那婦人之子。”
景昭看向盧長寧:“害你母親之人便在你跟前,你待如何處置?”
盧長寧一開口便是濃濃的警惕:“這般幫我,你有什麼目的?”
“踐行對你母親的諾罷了,要何目的?”景昭麵容雪靜,眸子清黑。
盧長寧麵色沉冷,明顯對景昭的話不大相信。
似是對他的反應了然於心,景昭頭也不抬地補充道:“機會隻有今日,你若不欲追究,本王便將人給放了。”
心緒被縛,盧長寧失焦的眸子猛地縮了下:“當真任我處置?”
“自然。”
再度得了確認,盧長寧呼吸頓了頓。
片時後,他做出了決定。
汙他母親竊物的仆婦亂棍杖之,僅餘一口氣時便埋入土坑之中。而那坑蒙拐騙的巫醫,則綁住手腳投入水井,活活浸死。
如亭中大多數人那般,沃檀也將詫異的目光投向盧長寧。
在場人中,若論與這盧小郎君接觸最多的,應當是她了。
在沃檀的印象裡,這盲眼少年郎幾時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靦腆得來甚至有些木訥。
誠然那二人死不足惜,可活埋與活溺這般的索命之法,說是虐殺也不為過了。更彆提這殘忍的法子,竟出自這樣寡言單薄的少年郎。
沃檀樸楞著眼睫盯著盧長寧看了好一會兒,從疑惑於他的殘忍,又慢慢轉變為怎麼才能把他給救走。
想得入神了,目光便像是黏在他身上。
正值搜索枯腸時,一聲炸毛似的貓叫,再度打亂沃檀注意。
那安分了沒多久的雪貓再度出動,幽靈般一溜煙飛跑到沃檀腳邊,用爪子抓她的裙緣。
沃檀低頭去甩,那貓兒乾脆跟她捉起迷藏來,一下坐到她腳麵,一下往她裙底躲,弄得沃檀很是狼狽。
偏它又是在貴人膝頭坐過的,沒人敢過來幫忙扯,而唯能管束它的那位更是熟視無睹般,轉頭處理起盧小郎君的事來。
待沃檀終於擺脫這纏人的雪貓後,原本跪在地上呯呯磕頭求饒的仆婦與巫醫,已然被帶出了亭。
可小郎君盧長寧,卻仍不肯罷休。
他循著聲源,轉向景昭道:“我聽他們喚你作王爺,想必,你便是當朝九王爺了。”
“正是本王。”
盧長寧聲音**的:“素聞九王爺厚德懿行,想來你處事顯允,不會偏袒任何人?”
景昭姿態鬆散:“有何話,直言便是。”
盧小郎君顯然也沒打算客氣,板起張臉道:“府中下人誆騙百姓草菅人命,若非得主子寵信縱容,他們又怎會有恃無恐?”
這話中的指向太過明顯,平宜公主怒極反笑:“這是要連本宮一起罰了?好大的膽子!你到底是哪裡來的無禮刁民?竟敢出言冒犯本宮!”
盧小郎君雖目不能視,卻紋絲不動,神情不卑不亢。
“皇叔!”平宜公主跺了下腳,去看景昭。
景昭沒有立時理會,而是伸手去取案上的果子。
隨著他的動作,沃檀這才發現案麵多了不少糕點,還有兩碟紅豔豔的荔枝。
那荔枝應是剛從冰鑒中拿出來的,外殼還掛著霜氣。景昭自碟中取了一顆,剝殼袪籽,喂給那雪貓。
荔枝肉晶瑩透白,汁水豐沛得讓沃檀都咽了啖口水。
喂過貓後,景昭取過巾帕:“今日處置惡奴,下懲凶犯,是慰令慈在天之靈。冤頭債主自有去處,平宜公主也未行袒護……”他氣定神閒地拭著手,抬眸目視盧長寧:“你這番話,所求為何?”
素來目盲者五感較之旁人要敏銳不少,故景昭聲音雖溫淡,可那句反問卻似無形的錐子一般,戳中小郎君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喉嚨像被扼住,盧長寧失焦的雙眼空茫,唇角如覆舟一般壓得極低。
娘親慘死且自己莫名被擄,如今擄他的人卻又幫他報了母仇,積聚的一腔憤恨抽絲般消散。
腦子亂哄哄的,所求為何,他也不知。
……
盧長寧離開後,水榭中才恢複了些許平靜。
平宜公主餘怒未平:“這等得寸進尺胡攪蠻纏之人,皇叔就不該幫他才是。”
景昭抵著唇咳了幾下,氣息勻和後,他一改方才的溫煦模樣:“對侍從失於約束,你確有過失。”
被他眼風一掃,平宜的氣勢瞬間低了下去,聲如蚊蚋:“皇叔,我……”
“王爺,該喝藥了。”管家接了藥盅過來:“呂大夫說了,讓您莫要在外頭太久,小心著了風。”
趁景昭喝藥,平宜公主順勢轉移話頭:“皇叔總這般病著可怎麼好?我看你身邊都是些男子,男兒心粗,哪裡比得上女兒家細致。皇叔,還是要有個貼已人照顧才是。”
她話裡有話,拖著嗓子看了眼久未出聲的蘇取眉,笑道:“我看取眉就不錯,她是個心細的,人也……”
“王爺!”拉配的話還未說完,便有王府侍衛慌慌張張跑來報話。
“何事驚慌?”
“稟王爺,藏書閣裡的如意天珠不見了!”
景昭略一沉吟,屈著指問:“哪些人去過藏書閣?”
“除了灑掃之人外,再無旁的蹤跡了。且灑掃之人出入都盤查過,不曾發現有夾帶的。”侍衛答道。
平宜公主也嚇住了:“如意天珠?可是皇爺爺親賜的那個?”
景昭頷首。
“世間僅此一枚的東西,若是丟了可怎麼好?”平宜急了起來:“莫非侍衛堅守自盜?還是有外賊混了進來?”
正當氣氛被平宜的胡亂猜測而弄得有些焦灼時,管家遲疑著開了腔:“王爺,老奴倒有一報……”
“何事,且說說看。”
得了景昭首肯,老管家這才看了眼沃檀,低聲道:“老奴適才帶著這位姑娘去取銀票時,曾路經藏書閣,且她行跡……有些可疑。”
一石激千浪,亭中頓時有數十道目光掃來。
沃檀心頭微跳,登時鼓圓了眼:“什麼意思?你們懷疑我?”
老管家撇開頭,低低乾咳一聲。
靜寂之中,景昭目光投來:“既如此,少不得要請姑娘留下來,配合府中盤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