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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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滴漏走得格外緩慢, 折騰一番後,已到日中時分。
殿室之內,一串串的潑罵往外飛, 哪句單獨拎出來, 都是大不敬之罪。
韋靖守在門口, 被那陣陣激聒聽得頭疼, 偏還隻能裝耳聾。
月老給他們王爺牽姻緣繩的時候肯定打了盹,否則怎麼會跟這樣的女子搭上關係?
倆人怎麼看怎麼不般配, 偏生還誤打誤撞地有了糾葛!
有人影近,韋靖立時抬目:“王爺。”
見主子要往裡走,韋靖很自然地跟了上去,卻被景昭攔住:“不必,你在外侯著便是。”
“這怎麼行?”韋靖急了:“那女殺手正在氣頭上, 定會對王爺不利的!”
“放心吧,穴道一時半會衝不開。”這話,是倒掛在簷下的萬裡說的。
摒退隨侍後, 景昭緩緩推開門。
才邁過檻欄, 便收到一記眼刀。
姑娘揚著腮, 麵容上沒有了往日的靈動嬌俏, 取而代之的,是無邊憤意。
“可覺肚餓?”景昭聲色一如常溫。
餓什麼餓!沃檀瞪他:“你幾時認出我的?”
景昭走到盥洗架旁淨了道手, 拭乾後又取了顆荔枝來剝,就著果衣托到沃檀嘴邊。
沃檀警惕地看著他:“乾嘛?你想毒死我?”
真是九拐十八彎的心腸,讓人忍俊不禁。
景昭眼底含笑:“不是想吃荔枝?”
吃什麼吃!
“少看不起人了!我才不吃嗟來之食!”
景昭柔聲哄她:“這不叫嗟來之食,吃罷。”
見沃檀緊扣著牙關死盯自己, 他唇角微掀:“很生氣?”
問的這叫人話嗎?沃檀拿眼剜他:“也不是很生氣, 讓我捅你兩刀, 氣就消了!”
景昭舒著眉眼,聽她頂著旁人的臉囂罵於他,便放下荔枝,轉而絞了帕子要幫她拭淨臉上妝容。
沃檀自然不肯合作,雖然身子動彈不得,但脖子以上卻是靈活的。
她像個不想喝藥的小娃兒,扭著頭躲來避去,甚至隔著巾帕一口咬上景昭手指。
“乖些,臉上糊著東西不舒服。”
看她咬得專心,景昭乾脆換了隻手,重新絞了張帕子給她卸妝。
眼下額心,眉角鬢邊,他都輕輕拭著,足換了三四條帕子。
待真容剝脫,景昭這才捏了捏沃檀後頸:“好了,再咬牙該疼了。”
沃檀不肯鬆口,景昭便掐著下頜迫使她鬆開,又去替她輕揉腮畔:“酸不酸?”
“彆碰我,不關你事!”沃檀向後仰了仰,掙開他。
景昭不顧自己指上深可見血的齒痕,仍舊伸了另隻手,去替她拭走鼻尖上烏黑的油墨:“易容之物傷臉,往後莫要再扮了。”
沃檀冷哼:“少在這假腥腥的,要殺要剮隨你的便!痛快點!”
“無仇無怨,我為何要殺你?”
“無仇無怨,你騙我做什麼?”
景昭搖頭失笑。不過短短幾日罷了,她目中還真是毫無情念,有的隻是惱恨和防備。
他將她麵頰上沾著的發絲彆去耳後:“檀兒,彆的且不論,你於我有救命之恩,我……”
“但你恩將仇報!你騙我說失憶,騙我的錢騙我的吃喝,你卑鄙無恥你居心不良你偽君子!”沃檀喋喋啐罵,像在念著什麼琅琅上口的鄉謠,可實際火氣亂撞,燒得眼角都現了紅跡。
見狀景昭胸口一悶:“是我錯了,莫急,莫急。”
他走去倒了杯茶過來,喂到沃檀嘴邊:“喝兩口罷,潤潤嗓再罵。”
沃檀聳聳鼻尖,自認為看穿他的把戲。
以為聲口兒軟和故扮溫柔,她就會上當了?
極有骨氣地將兩眼一耷,沃檀視死如歸。
她視線砸地,停留在跟前那雙銀綢織就的雲履上,連眼皮也不甕動一下。
曉時之後,於一片靜謐之中,沃檀聽見一聲幾不可查的輕歎。
“檀兒,若我不是這九王爺,你當初預備與我如何?”景昭語氣極輕:“若往下走,你我二人會是何等關係?”
沃檀緊抿著唇,不耐聽他說這些癔裡八怪的話,因而一言不發。
明明是你死我活的勢頭,這廝還要裝腔作勢,將氣氛弄成她單方麵的劍拔弩張。
騙子渾球,著實可惡!
景昭靜靜地看著沃檀,如今身份被揭,往日的溫存相伴自然是煙消雲散了。想讓她就此揭過,顯然是不能,而讓她拋卻芥蒂接納他,恐怕此路……有些艱難。
小片刻後,景昭溫言道:“隻身犯險,到底欠了些思量,往後莫再這般魯莽了。”
“什麼意思,你不殺我?”沃檀猛地抬起頭。
“我說過了,我與你無仇無怨。”景昭無奈重複。
“那你扣我做什麼?”還汙蔑她偷東西!
景昭眉梢微抬:“我不將你留下,你預備如何處置你所扮之人?”
“?”沃檀懵了下:“你管我怎麼處置!”
易焦易怒,心性不定。眼下的沃檀,顯然不適宜做正常交流。
將手中的茶杯放回案幾,景昭問她:“你所扮之人,現在何處?”
沃檀不肯說。
景昭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在她那處,對他的信任怕是已然典當了個精光。
“蘇府那婢女莫要管了,我會著人處理的。”景昭掩著袖咳了兩聲,雙肩微顫:“遲些我讓人來給你解開穴道,你回去好生歇著。”
“等等!”沃檀喊住背過身的景昭:“你這就走了?”
“我不走,再留下來陪陪你?”景昭停了腳步,回頭望她:“可有什麼想吃的,我喚人送來。四錦糕,茨實玉釀,或是外間的吃食?我命人去采買。”
“少自作多情了,誰要你陪!”沃檀連聲冷嗤,絲毫不領情:“你可想好了,你今日不殺我,來日,我是一定會殺你的。”
景昭與她對視,見她腮畔薄紅,下頜癟出一片可人的核桃褶,眼角眉心都拖著濃濃的慍色。
倘若眼刀有形,恐怕他已被她絞成碎屑。
幾日前還總想著如何撲倒他,到了眼下,卻開始計劃著怎麼殺了他。
極與極的參差體味,不過如此了。
唇角浮了些笑,景昭轉而問道:“似雪,你可要帶它回去?”
“什麼人撿什麼貓,它是披著貓殼子的白眼狼,你是套著人皮的老狐狸。你撿的貓,我才不要!”沃檀怒容生動,像個正與人鬥嘴,且怎麼都哄不好的孩童。
景昭好笑,又不知該如何反駁。畢竟此事,確是他理虧。
走出殿門後,景昭的模樣把韋靖給嚇了一大跳,蓋因他右手上那兩排深刻的牙印,以及那片溻紅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