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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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來郎去, 妾笑妾俏。
到處都是芙蓉帷帳,活色生香。一個不留神,便要被帕子掃到臉上, 或被濃重的頭油味兒熏到打噴嚏。
在杯盞相接, 調/笑聲聲之中,沃檀扮作個慣常出入風月之地的熟客佬, 在姑娘迎入懷時輕巧地應付推開, 說是來找朋友。
她雙手負背,神氣活現, 一雙眼睛不動聲色地尋著記憶中的那張惡臉。
這樓的正中聚了一洄水,上空倒吊著一圈水盞, 晶石為墜,顆顆都吸了燈燭的光。
水盞旁邊,則坐著尋歡的客人與招待的姑娘,場景好不熱鬨。
樓下轉了一圈不見, 沃檀踩著步階正待向上走時,餘光忽然瞥見個穿錦袍的瘦弱身影, 竟有幾分像那病秧子王爺!
她立定步子想看個仔細, 可那人一直背對, 且身旁圍了好幾個喂酒撒嬌的姑娘, 晃來晃去看不清楚。
沃檀如地痞似的,拿舌頭拱了拱臉頰。
恰好有樓裡的小廝端著酒菜從旁邊經過,她順手在裡頭撚起粒花生米,手腕一轉, 便彈了出去。
“唉喲!”
那人後腦勺被精準擊中, 捂著頭便轉身過來, 猴子一樣張目四顧:“哪個龜兒子敢打大爺?”
黃臉蒜鼻, 不是病秧子。
沃檀嘬乾淨指頭上一點油鹽味兒,這才負起了手,大剌剌上樓去。
這美仙樓雖然攏共也就三層,但有兩個回字廊,房室一間挨一間,建得有些複雜。
既是找人,耳朵眼睛自然比平時要更靈敏。在上到二樓,經過門頭最大的一處雅間時,裡頭傳出的熟悉聲音,讓沃檀駐足片刻。
“就這些貨色,也敢推給小爺?”
這道聲音字句都咬得尖酸,一聲比一聲挑剔,充滿了趾高氣揚的不滿。
沃檀裝作撣衣擺,透過窗縫朝裡看了一眼。
果然,又是那蘇弘陽。
此刻在那蘇弘陽旁邊的,應當是這美仙樓的龜公鴇母。
二人正點頭哈腰地賠著小心:“爺,這已經是咱們樓裡身段兒樣貌最好的幾位姑娘了,這,這我們小地方實在再尋不著姿容更上佳的,不如爺您將就將就,將就將就……”
蘇弘陽沒骨頭似地靠在隱囊上,散漫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指了兩個穿著最為暴露的:“就她們吧。”
龜公鴇母眼見地鬆了一口氣,連忙囑咐那倆姑娘好生伺候著,便帶著其它的姑娘離開了雅間。
蘇弘陽左摟右抱,姿態狂妄又放誕。明明是個高門公子,卻看著有些小人得誌的派頭。
沃檀扽完衣角正打算轉身離開時,見著個綠衫小廝蹬蹬蹬上了樓。
隻看一眼沃檀便認出,那是蘇弘陽的近侍。且他袖管籠起,好像揣著什麼東西。
好奇心作祟,加上打心眼裡覺得蘇弘陽是個不憋好屁的人,沃檀便向前溜達幾步,待那小廝進了房之後,又佯作自然地走了回去。
離窗牖僅兩步之遙時,沃檀恰好捕捉了裡頭提到六幺門三個字。
而接在紙張揉皺的聲音之後的,便是蘇弘陽的冷嗤:“怪不得秦元德那兩個近侍古古怪怪,原來是倆臭娘們!”
被罵到頭上,沃檀險些衝進去給他一頓胖揍。
真晦氣!這王八犢子,怕不是從東宮那頭得知了她們的真實身份。
正事要緊,沃檀抽離身子,繼續去尋那柳花臉。
轉來轉去,瞥見外頭露台的旮旯子處,有人擠在裡密密私語。
定睛一看,見是這樓裡的龜公和鴇母。
沃檀把耳朵厭在牆壁,便聽鴇母不無慨歎道:“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達官貴人,咱也不敢問。唉,要那容影姑娘在,這位爺指定被收服嘍,說不定今兒給的打賞,那都夠咱一個月的進項。”
“容影姑娘?那可跟他差著輩呢!”龜公詫異不已。
鴇母卻不以為然:“嗐,那樣楚娃般的人物,就算上了年紀定也風韻尚存。半老徐娘最是勾人了,況那容影姑娘本就是個有手段的,定能伺候得這位公子哥服服帖帖。”
“啊嚏——”
龜公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取笑道:“那你也是上了年紀,容影姑娘多少年前就嫁人了,怎麼還會來樓子裡接客?”
“她不嫁才好呢,她當初要不嫁啊,才不至於被火活活燒死。”鴇母咂咂嘴:“嘖,紅顏薄命,怪可惜了兒的。算了算了,出去招呼客人吧,省得那幫小蹄子犯懶。”
閒話幾句後,二人分道而行。
回廊拐角,龜公鼻子瘙癢,正站在原地醞釀噴嚏時,突聞得一道問:“龜公爺,跟你打聽個人。”
噴嚏被活活嚇回去,龜公鼻子犯酸眼冒淚花。他看了看眼前這穿窄袖的小郎君:“客倌要找人?誰?”
“那人長張豬腰臉,鼻子被燒成了個花窟窿,聽說來了你們樓裡。”
這描述太過詳細,特征也委實突出,龜公略作回想便記起來:“是有這麼個人來著,客倌是他好友?”
“他欠我銀子。”沃檀理直氣壯地捏了個來意。
這話一說,龜公立時麵有難色。
沃檀笑得人畜無害:“你放心,我不是來鬨事的,就是跟他對對數。不過呢……這人可不是什麼誠信玩意兒,龜公爺啊,你可得小心他耍賴逃帳。”
果然這麼一提醒,龜公便有些鬆動了。等收到沃檀趁機塞的碎銀之後,龜公腳下已經開始有轉向的意思,再看沃檀身形瘦小也不像能鬨得起來的,便略作思索後,帶著沃檀往樓下去了。
跟著熟路的人就是快,沃檀在這轉得頭腦發脹的樓裡,沒一會兒就到了地方。
可哪知敲門無人開,更無人應聲。
沃檀心知有些不對,一掌破開那拴住的門,見得裡頭窗戶大開,房內已經空了不說,伺候的姑娘也趴在案上人事不醒。
龜公大驚失色。
沃檀剛才也就信口一謅,哪知道人真就不見了。
她磨著牙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床底橫梁翻了個遍卻也沒見半個人影。
“我遲些去縣衙報案,要想早點抓到他,要回酒水錢,龜公爺最好也跑一趟。這樣咱們兩樁事並在一起,縣衙肯定會重視不少。”
撂完這句話後,沃檀出了美仙樓。
夕陽之下,差點被拐賣的小姑娘手裡舉著根糖葫蘆,而塗玉玉則坐在石墩子上欣慰地盯著,看起來像個帶著小伢兒的賢父。
見沃檀出現,那小姑娘嘬著糖葫蘆,怯生生地叫了聲:“姐姐。”
沃檀一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裝束:“你什麼眼神啊?男女不分?”
大抵她口氣有些衝,那小姑娘往塗玉玉背後躲了躲,隻露出一隻眼睛來看她。
塗玉玉簡直老母親護崽似地往前一擋,還嗔了眼沃檀:“彆這麼凶嘛,看給孩子嚇得。”
安撫了那小姑娘後,塗玉玉招了招沃檀,低聲跟她耳語幾句。
沃檀消化了下,伸著脖子去看那小姑娘:“你是說,她是苗族聖女?”
“可不是?咱們可撿到寶了。”塗玉玉眼神發亮,暗搓搓喜道:“苗族聖女啊!族長都要聽她差遣,那可不是一般人物!”
沃檀湊過去問那小聖女:“你叫什麼名字?”
“蒙蠻兒。”
“蒙?”這個姓氏太過生僻,沃檀偏頭想了一陣:“你家住哪裡?”
塗玉玉搶話道:“我問過了,她是五華寨的人,被這附近的族人請來這裡參加什麼祭典。眼下把個聖女給弄丟,那幫人應該急得魂兒都沒了。”
沃檀將信將疑地,盯著那小聖女看了好一會兒。小姑娘八成以為瞧上她手裡的糖葫蘆了,便伸出手,把糖葫蘆遞到沃檀眼前。
沃檀心道自己不至於跟個孩子搶吃的,但還是沒能咽住口水,斜著身子把最後一顆糖葫蘆咬沒了。
她嚼著糖葫蘆,臉頰鼓得鬆鼠腮似的:“知道了,送去縣衙吧。”
“那個拐子怎麼辦?”
“一起啊。”
“啊?就這麼處理了?”塗玉玉搔了搔頭:“我以為你要殺了他。”
沃檀看眼被敲了癱穴的山羊胡,沒說話。
塗玉玉腦子裡比旁人多根沒用的筋,笑眯眯地誇起沃檀來:“小檀檀,我還以為你是跟他有舊仇,原來隻是路見不平!你真是太良善了!”
“……”沃檀心不在焉,沒過多理會這狗腿子。
這山羊胡不是當年拐她的人,充其量算同夥而已。騙她那個,就是剛才沒找著的柳花臉。
一想到此人,沃檀指甲都要生生掰斷。
三歲那年,柳花臉趁著阿兄不在,故意來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