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回巡睃後,塗玉玉挪了挪腳靠沃檀更近了些,正想要勸她再扮扮可憐莫引得懷疑之際,便見沃南持劍起身:“我去陳府殺了她。”
“阿兄沒有話要問我麼?”沃檀在後頭輕聲一句,拖住沃南的步伐。
沃南提了提劍,人在黑暗中聳直立著:“要問什麼?你既早知所有的事,亦料到當中有詐,卻未直接拿住西川王去告禦狀或通知秦府的人來救,而是跟這塗玉玉作戲大費周章尋我來,不就是想讓我看清她的真麵目,親去取她性命麼?”
這番話一出,塗玉玉原本溜尖的下巴都多擠出幾層肉來。
完慫完慫!果然露餡了!
塗玉玉又驚又駭地求助沃檀,哪知沃檀動都不動,更沒有要否認的意思,而是認真回了句:“她是該死,但我不願阿兄手上沾她的血。”
拍開塗玉玉不安拽扯的爪子,沃檀向前走了幾步:“我曉得阿兄的性子。倘你親自殺她,就算是知道她該死千萬次,卻也會遭受心中譴責,長此以往怎麼安得下神又怎麼睡得好?要是阿兄因這事而遭夢魘,我是不願的。古話說天道好輪回,她的命,自然有人收。”
眼見阿兄身形微晃,沃檀語意發滯:“我不當算計阿兄,阿兄氣我是應該的,但眼下,我想讓阿兄再幫我一回。”
“什麼?”
“阿兄隨我回秦府一趟吧,將她當初與你所說阿爹由誰害死的事,告訴秦府人。我想讓秦府人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心腸。”
……
相近時辰,陳府。
吩咐過院裡的事務後,周嬤嬤淨了把手便往小佛堂走。
憂主所憂,與陳夫人同樣,她也擎等著能來好消息。
雖周嬤嬤不是陳府家生子,而是陳夫人親自去莊子上挑來使喚的,但跟了這麼些年,陳夫人做的許多事都避不開她,且多數都是交由她去做,加之當年的風言風語她亦有過耳聞……這麼多事摞在一處,又怎麼瞞得住本就精明的老嬤嬤?
但主子不肯細說,當下人的就算隱隱綽綽猜到了些什麼,也萬萬不能主動提及。
上廊踏板,周嬤嬤到了小佛堂外,而那佛堂裡頭,陳夫人正撚著佛珠誠心默願。
從前禮佛是為了消業障,現在禮佛,則是向佛祖菩薩請求,請求今夜之事一概順利。
“夫人。”周嬤嬤走了進去。
呼吸一頓,陳夫人緩慢睜開眼問:“如何?”
“那西川王得了蘇姑娘的信,已經過去了。他是個色膽包天的,眼下……應當已經成事。隻待明日他將占了那位身子的事向上一報,和親……便該換人了。”周嬤嬤低聲。
陳夫人手下一緊,險些掐斷串珠的線繩。少時,她徐徐道了聲好。
周嬤嬤攙她起來,又忍不住擔心道:“可若是九王爺那頭……”
“一個失了貞的女子,莫說做不了親王正妃,就連妾室通房她也不夠格。”陳夫人語調冷然:“九王爺再是喜她再是不介意,陛下也不會允可,滿朝臣工更不會答應,還不如直接許給西川王,快些將那蠻子給打發走。”
“夫人說得對,可老奴卻又怕大將軍……”
“那又如何?我到底是秦府的親女兒,他們還能把那野丫頭看得比我還重不成?”陳夫人漠著張臉,並摁了摁心底唯一的擔心。
倘那孽子也知真相,亦信了當中的事,必然早便欺了過來質問,又怎會一直寧靜到現在?況那孽子與那野種不同,他明顯是念自己生恩的,故他就算知曉就算來,也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
心中的僥幸壓住撲騰亂跳的驚悸,陳夫人斂心收緒問:“老爺可回來了?”
“方才還未歸的,不知這會兒回來沒。”
周嬤嬤才作了回答,便有下人來報,道是老爺回府了。
“音兒。”陳滄快步走著,將妻子從石階撐了下來:“這樣晚了,怎還在操勞?”
“前兒在玉清寺得了一卷真經,道是可消百災渡不順的,我想快點抄完,便忘了時辰。”陳夫人替他拍了拍肩上的塵,笑意淺靜。
消百災,渡不順,一聽便知她因何抄這經了。陳滄心內好一陣動容,當即握了握妻子的手:“晚膳可用了?”
陳夫人搖搖頭:“我無甚胃口。”
一旁的周嬤嬤見著縫兒地給主子說話:“老爺不知,夫人近來吃得極少,您不在府裡時,夫人時常是囫圇用個兩口便退膳了,老奴瞧著都心疼。”
聽罷陳滄愧怍不已,他這妻是個最貼心備至的,怕他有壓力因而從不過問公務,就算聽聞了哪樣的憂人的傳聞,也隻在心中生扛著。
“是為夫讓你擔心了。莫怕,案子已現轉機,不會有事的。”心內的觸動衝散麵上的倦意,陳滄握住妻子的腰,不禁在她額心落下個輕吻,直將人吻得麵頰生燙,輕輕推他一把:“下人看著呢。”
雖年歲漸長,卻仍留有閨中小女兒那份嬌柔,哪個男人會不愛?
況且這個女子還為他育有子嗣,且為他受過世人的唾棄與指摘。
扶住妻子,陳滄目中浮起久不見的笑意:“走吧,去用些晚膳,你越發清減了,該好生補補身子才是。”
“你才需補補身子,近來……委實辛苦了。”陳夫人聲音放輕,似有一腔柔情深摯。
夫婦二人相攜回了房中,一餐飯吃得溫情有加,可待那桌膳才撤下,卻聽得門人來報,道是秦大將軍來了。
“這個時辰過府,莫非有何要事?”陳滄欲要陪妻同往,卻被告知秦大將軍說得很清楚,隻尋陳夫人。
直覺使然,陳夫人的心遽然收緊起來,待到花廳且見得秦大將軍麵色不善時,一顆心更是咚咚直跳。
定了定神,陳夫人竭力鎮靜:“天色這樣晚,大兄怎麼來了?”
秦大將軍直勾勾盯住她:“本不想來的,但剛才得知的幾堂事著實令我大為震撼,想來想去還是沒忍住,便跑來叨擾於你。”
“什,什麼事?”陳夫人捏著汗,心中惴惴。
秦大將軍再不遮掩:“聽聞你與南兒所說,當年泰縣那場火是我指使人放的,他們兄妹的父親,是死於我手中?”
陳夫人立時驚持:“大兄這話是聽誰說的!我不曾……”
“順平侯府有人證,你若否認,便是要我一道前去趟侯府了?”秦大將軍目光如炬:“還有,當初你與陳滄在那酒樓……也是借了我的名頭,這樣見不得人手段當年用來為你自己謀姻緣,而今,卻用來害你的親生骨肉麼?”
頓了頓,又極為不解:“我原還憐你恤你,亦巴望你真對檀兒兄妹有愧……二妹,你究竟幾時變作這幅可怖心腸的?”
陳夫人渾身發冷,唇顫了又顫,齒咬了又咬。
兄妹二人無言對視片刻,秦大將軍再道:“你將那凶事嫁禍於我,汙糟的臟水往我身上潑,想來也沒把娘家,更沒把我這個兄長當回事。”
陳夫人當即怛然失色:“大兄叱吒彊場,於朝於野俱有威望,如何就被個小丫頭蒙蔽了心腸?那野種就是個討債鬼,大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讓她入了秦府,還認她當了乾女兒,卻不知你這舉動令我處於何種恐慌?”
分明是訴苦跌軟的話,當中卻有藏不住的怨。
秦大將軍目光複雜:“反思於你委實太難,倒是怨彆人這件事,對你當真是家常便飯。”
這樣的指責有如最利的針一般,刺進陳夫人心中最痛之處。
她汗流洽衣,秦大將軍亦目露痛色:“當初你未成婚便懷了箏兒,出外時被袁府人報複,你嫂子為了護你而被人傷到眼睛落了眼疾,後才失足跌落……是了,便如曹相孫女一般。二妹,你手頭到底想沾多少條人命才夠?”
原來……連這事也說了麼?
陳夫人怒極反笑:“大兄既什麼都聽人的,不如去報官衙捉我。他們兄妹不就想要我的命麼?讓官衙處置我便成了,讓我也嘗嘗被關押的滋味,好叫他們拍手稱快!”
“遭受再多,也不是你害人的理由。”秦大將軍眼底肅黑。
這樣字字重重的指責之下,陳夫人淚水綿綿,態度霎地尖銳起來:“大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可知自那野種去了秦府我便無一日好睡?可知她存意拿話激我?又知我這顆心都要急爛是什麼感受?我隻恨當初手不夠狠,沒有親手掐死他們兄妹,否則哪有她步步為營算計我的這一天?!”
秦大將軍斂了斂眸,在她的低聲嘶叫裡終於失望透頂:“我知你怨秦府亦怨我,但我也隻挨你這一回說,若再多聽一句怨我或怨秦府的話,我這便讓人將陳滄喚出來。”
“——不勞大兄喚,陳某這便來了!”有急朗的聲音傳入花廳,是陳滄匆匆提袍入內。
見妻子淚凝如血,陳滄立馬上前將人攔護住,又皺眉向前:“不知音兒如何開罪了大兄,令大兄漏夜過府不說,還如此大動肝火?”
莫說陳滄了,外間陳府下人喁喁的猜測,也在這夜色之中密密隙隙地滾動著。
秦大將軍將視線停在妹妹妹夫身上,移時開腔:“二妹,到底兄妹一場,我也不欲追究你了,來此更不是與你對質的,不過想告知你一聲,與你的血脈親情便到此為此了。日後,你一切好自為之吧。”
這便是要斷絕關係的意思了!陳夫人身子一軟,幾要暈厥。
陳滄如何見得妻子受這樣的委屈,也是氣得險些頭昏,當即咬牙硬聲:“大兄何必這般嚇唬人?想來不過最近聽得陳某人困於囹圄,生怕受我誅連,才特意跑來撇清關係?你且放心,倘我當真受製,也必不勞駕秦府出麵!”
這番話擲地有聲,足夠砸出潑天漣漪,然而秦大將軍並未再言語,而是直接邁腳出了花廳,離了陳府。
一個晚上,已夠發生許多事了。
星子亮似瑩腹,月光有如霜降,於自家府邸門口,秦大將軍遇著了等侯已久的九王爺。
此時造訪,用意不言而喻。
跨步下馬,秦大將軍心中苦笑不迭,想母女二人當真有些地方極為相似,比如同樣有心計,也同樣……有位無任維護的夫婿。
兩廂一作比,倒顯得他是個十足的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