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巳時,塗玉玉弄來幅牙牌,三人正推玩得儘興時,秦元德來了。
院外就聽見呼呼喝喝的聲音,到院裡隔著窗,看那三個黑糊糊的腦袋湊在一起時不由恍惚了下,還以為是到了六幺門。
他在外頭咳了兩聲,哪知那幾人玩得正歡,壓根沒人搭理他。沒辦法,隻能直接走了進去。
門簾子一掀,終於有人注意到他。而那三道視線投過來時,秦元德眉目抽搐得近乎扭曲。
橫一道豎一道,眼角眉心,下巴腦門,炭筆把那幾張臉給劃成了戲台子上的淨角。
就連貓,他們也沒放過。
見了秦元德,似雪從沃檀懷裡掙紮著伸了伸脖子,哀怨地“喵”了一聲。
“表兄?”沃檀連忙揚著極粗的一字眉招他:“快來快來,我們剛好三缺一!”
“……”秦元德婉拒了:“爹近來軍務壓身,抽不出什麼空,特意讓我來看看有沒有哪裡需要幫忙。”
“成個婚而已,等日子到就好了,沒什麼要忙的。”沃檀說完正想再邀他一起玩牌,院子裡又有人來了。
是老太君。
沃檀忙趿鞋下榻:“祖母。”
“小檀兒在忙什麼?”老太太今日難得是清醒的,探眼看了看矮幾上的牌九:“這個我年輕時也歡喜推兩把,可惜年紀大了,牌麵都看不清。”
沃檀笑嘻嘻地賣乖:“祖母要玩麼?我幫您看牌。”
“不玩了,我這反應也遲鈍不少,沒得讓你們乾等。”老太太慈和地笑了笑,又親昵地替沃檀拭了拭那張花臉:“可有空陪祖母走一走?”
片刻後,祖孫二人出了居院,走到府裡不常會去園子裡頭。
雨已經停了,地麵些微泥濘,空氣中有清新的泥土與枝葉氣息。
“就要嫁人了,可緊張?”老太君拋出句問。
沃檀搖頭。又不是盲婚啞嫁,沒什麼好緊張的。
虛點她兩下,老太君笑道:“我猜你那未婚夫婿啊,肯定緊張得睡都睡不安穩,他要知道你這麼不當回事,指定得委屈。”
庭中栽著幾株木芙蓉,這花一天三個色,滿樹也不儘都是同樣的紅。
立在那樹旁看了會兒後,老太太給沃檀遞去兩個巴掌大的盒子。沃檀打開,見是一對金鑲玉的觀音與笑佛。
“這兩樣東西,原本該給音兒的。”突然提及女兒,老太太語聲有些低。
沃檀視線一頓,又聽老太君道:“那時聽說她有了一雙兒女,我特意找人做的。隻是到底沒能送出去,今天尋摸出來見到了,便想著送給小檀兒吧。往後你有了孩子,可以給孩子戴著玩,圖個吉祥。”
見沃檀抬眼,老太太莞然笑著,笑中帶著星點促狹:“算是轉手的東西了,想來你不會嫌棄我這老太婆摳搜。”
沃檀心念微動:“祖母……”
“你看這花。”老太君指了指身側一株芙蓉樹:“早晨落雨它想多被濯潤些,便探著莖出來攢勁淋。這下可好,把個背給駝了,但凡那帶過雨的風一吹過來啊,它就該掉了。”
沃檀跟眼過去,見是一朵粉白色的芙蓉,耷拉著掛在枝頭,搖搖欲落。
她思緒浮離,半晌靜默後問:“祖母……是不想讓它掉麼?”
老太太笑著搖了搖首,說了聲快要下雨了,便拖著沃檀便往前走:“由來種什麼因,結什麼果,這世間的人也好,物也罷,都不該躲啊。”
便於她們轉身不久,一陣夾雜著潮意的風刮過庭院,那朵木芙蓉在枝頭來回蕩了幾圈後,啪嗒一聲,落在了泥地裡。
彼時的陳府之中,母女二人也正相攜著在散步。
而聽罷母親的話後,陳寶箏停下腳步:“阿娘是說……咱們母女都自請出家?”
“這是最壞的打算,就算做不成太子妃,可命還是在的。隻要活著,總有機會為你爹爹報仇。”陳夫人眉尖微蹙,憂容難消。
未幾她又擰了擰眉,寬著女兒的心道:“那丹書鐵契是開國時賜給秦府,而並非是賜給你舅父的。若要細細論來,作為秦府女兒,也該有阿娘的一份,故阿娘會想法子從你舅父那將丹書鐵契取來。箏兒莫怕,也並非就一定會走到那步去。”
陳寶箏眼神微凝:“我好歹是入了玉碟的皇家婦,阿娘不用擔心我難保命,但那丹書鐵契隻能免一個人的罪,保一個人的命。不知阿娘是打算保自己,還是保爹爹?”
如同被利斧鑿中,陳夫人耳膜轟轟亂響:“箏兒,你怎麼?”
母女兩個對視半晌,陳寶箏彎唇一笑,把自己有孕的消息說了出來,又輕快道:“所以阿娘莫要怕,隻要我生下皇長孫,爹爹肯定不會有事的。”
陳夫人身子輕晃,思緒被堵住好片刻,才反應過來女兒說的話。
這無疑,是個極好的消息。
臂間被挽,是女兒親親熱熱地貼了上來:“阿娘近來吃睡難安,這腕子都細了一圈,女兒看著委實心疼。”
說著話時,二人步入一處亭中。
一提漆盒被宮侍放到石桌上,揭開盒蓋,裡頭是幾碟樣式精巧的點心。
指著當中一碟紅白相間的,陳寶箏嬌聲道:“這芙蓉酥是女兒自入宮後最愛吃的點心,一直都想捎給阿娘,可巧今日得了盤新烤製的,皮酥餡香,阿娘快些嘗嘗。”
被拉著坐到凳上,陳夫人望著對側的女兒。
眉眼鬆弛,粉魘藏笑,是依賴雙親,慣見的嬌乖模樣。
如有寄蟲在心中叮咬啃齧,陳夫人掩起晦明的目光,朝周嬤嬤遞了個眼色。
周嬤嬤領意,上來執壺添茶之際,不小心碰倒陳寶箏跟前的杯子,將水潑到了她的裙麵上。
而便趁陳寶箏起身拭衣的當口,陳夫人拔下發頂的銀簪,迅速刺入那酥點之中。
再拔出之時,簪頂赫然現了黑跡。
“叮”的一聲,簪子掉到地上,陳夫人被炸出滿身汗來:“箏兒,你給我下毒?!”
千嬌萬慣的女兒,居然要殺自己!
陳夫人眼球飛快地顫著,瘋了似地搖頭:“自小到大我對你不好麼?你為何這樣狼心狗肺?你、”
嘴矍然被捂住,整個身子都被箍了個緊實。而製住陳夫人的,是陳寶箏帶來的幾名宮侍。
再看周嬤嬤,已被人用手刃劈暈在地。
陳寶箏輕牽了下唇角,聲音已與麵色一同冷了下來:“阿娘可真是敏銳,隻不知這份敏銳是作賊心虛,還是旁的什麼原因?”
“還有,你說我狼心狗肺?我可沒當過窯姐兒,沒有殺過自己的夫婿,更沒有給自己女兒帶來天大的麻煩。”說這番話時,陳寶箏聲音刻板無情,有如木人。
在她說話的間隙,已有宮人將備好的白綾絞在陳夫人脖子上,套好之後回身。
而在陳夫人寒徹肌骨的瞪視之中,陳寶箏的平靜這才現了裂縫,一顆心突突亂跳,在胸腔撲個不住。
雨重新下了起來,斜斜地飄進亭中。
陳寶箏雙手攥緊:“女兒會儘心為阿娘處理後事的,阿娘且放心走吧!”話畢她轉過身去,閉上了眼。
雨勢大了些,砸在地上濺起縱情的雨腳,將整個世界籠進煙霧之中的同時,亦遮過白綾下逐漸變得無力的掙紮。
—
距離中秋一旬之前,陳夫人自縊於府中的消息傳遍鄴京城。
喪事沒有大辦,去的人也不多。此刻的陳府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挨不得也不想碰的大馬蜂。而於陳夫人之死上,縱有唏噓與猜疑,也都藏掖得極好。
沃檀倒是跟著秦府的人去了一趟,見陳寶箏哭得涕淚滂沱,幾欲暈厥。
人死如燈滅,再多的悲沮與情念,那也隻是做給活人看的罷了。
回來之後,秦府中的氣氛低沉了兩日,但很快便闔府都投入到給沃檀備嫁的細務之中,就連她本尊都迫不得已要動起來,每天不是跟著禮官學婚儀,就是被倒騰著試婚服或妝麵。
中秋前幾日,西川王請旨離了京。
而作為和親王妃的蘇取眉,自然也跟在那隊伍當中。
西川王牛痘雖消,但臉上留了大片的瘢痕。
這人本就生得很不客氣,眼下更是形似惡鬼。聽說他出京那日,一路嚇哭好些孩童。
京裡有些帶奶娃子的父母長輩也是有內才,遇得小孩兒不聽話時,便乾脆拿西川王的名頭,當作嚇唬利器。
直到中秋當天沃檀好不容易能喘口氣,跑到臨翠北園蕩秋千時,還聽到府牆外頭走過的一位父親恫嚇自己兒子:“再賴地上,我讓那西川王來抓你!”
“嗚嗚嗚嗚我不要……”
抽泣的聲音走遠,秋千悠悠蕩蕩的,沃檀把頭靠在繩結上發呆。
明天,她就該出嫁了。
說起來,她在這之前當真是沒想過成婚這檔子事的,還嫁的是她一時見色起意,曾經隻想占占皮肉便宜的男人。
可見色迷心竅這回事,風險太高。
她較之彆的新娘子要遲鈍些,一個人跑來這裡多少有些躲清淨的意思。心裡有難以排解的恍惚,說不清是期待,還是怯場。
暮青蓋過霞容,天角漸漸被染黑。
秋千繩繞了好幾個結,沃檀拿腳在原地畫圈,打算給扭回正常。
踏到最後一圈時,突然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她偏頭去看,見是自己明日便要改口的未婚夫婿。
“你怎麼來了?”
“來見你一麵,共賞圓月。”
“誰要跟你共賞圓月……”沃檀叨咕一句,忽然想到些什麼,立馬捂住眼,背身過去。
“怎麼了?”景昭還道她哪處不舒服,正要快步上前,卻見她胡亂擺手讓他走。
“都說成婚前一晚不能相見,否則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沃檀振振有辭。
景昭心內莞爾。說話從來四六不顧的姑娘,幾時這樣篤信連讖緯之學都算不上的傳言了?
他牽起嘴角:“不過見一麵罷了,會有什麼不吉利的事?”
沃檀又不是算命方士,哪裡預料得到什麼不吉利的事?但耳邊聽得他蠢蠢欲動想要接近,她不禁有些生氣,覺得他太散漫,太不在意他們的婚事。
於是急火攻心之下,沃檀著急地頓了頓腳:“你再不走,小心我今天來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