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耳朵那麼尖,方才沒聽清?”胡飄飄甩手就走。
“可高大官人到底是娶過妻生過子,小的聽說當鰥夫的,多半都對亡妻念念不忘,就算是再娶再生,那也總是對原配留下來的孩子要偏疼些……”潘三靦著臉跟在後頭:“而且男人,還是彆個沒使過的好,您說呢?”
胡飄飄不耐得很:“彆個沒使過的?你怎麼知道他沒被使過?高郎好歹是永州人士,後院什麼情況我一查就知道。彆的人說不定家裡早就妻妾成群,兒女繞膝!”
潘三想了想,苦惱道:“您說得也對……”
胡飄飄不再睬他,下樓回了後堂。
往兒子房裡一站,見小娃娃坐在床上把玩個吊墜。問往哪兒得來的,允澄答道:“是南夫子送給我的。”
胡飄飄一聽南字就腦仁疼,見兒子怯生生以為自己要搶掉,便看也不細看,囑咐他早點睡,轉身走了。
兩日之後,高老太再度邀約,邀她去高宅賞花赴宴。
胡飄飄帶著回禮去了高宅,而一切情景與過場,大致與她想象中的無異。
家宴,吃酒,酒中有迷藥。向來千杯不倒的高昆爛醉如泥,而看她漸漸趴到桌上之後,高老太示意身邊仆婦,要將她帶去哪處。
胡飄飄裝得極像,任人擺弄。可便在她被帶到一處廂房時,門才打開,便見那杜鹽官四仰八叉地暈在地上。
亦在這時,左右挾著胡飄飄的仆婦們才反提了一口氣,人就軟了下去。
胡飄飄睜開眼,見是沃南。
他一襲束袖烏靴,周身是許久不見的肅殺之氣。
“你怎麼在這?”胡飄飄驚訝不已。
沃南利落地自高處躍下,看胡飄飄:“你打算殺了那賊官,再嫁禍高家,讓高家母子背上謀殺官員的罪名。那你可知,他們預備如何進一步逼你就範?”
“什麼意思?”
“他們提防著你的身手,怕你掙紮傷人,這外頭圍了不少家丁。且允澄與高昆的女兒,早前在一處作耍。”沃南壓著眼,眼光濃鷙:“允澄的性命,你可能置之不顧?”
“允澄怎麼了?”胡飄飄的心提了起來。
沃南搖頭:“允澄已無事,回西月樓了。”
他在那吊墜裡放了追蹤香,是以在方才料理完這賊官之後,又抽空去把允澄帶回了西月樓。
“旁人設局害你,自是防不勝防,但你未免有些托大,行事顧慮不夠周全,太不將自己安危當回事。”沃南一板一眼,像極了舊時在六幺門裡訓下屬的姿態。
胡飄飄將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沃南微微彆開眼,直到這時才剝了那肅氣的殼子,脖子微紅,顯露出不自在來。
為了解決“情敵”,他曾夜探這高宅,動過不磊落的心思。
殺手出身,竟然會覺得以武製人是不磊落的陰招。蓋因情之一字太陌生,讓人總是斟酌又斟酌。
聽見有動靜逼近,知曉這宅院不便久待,二人短暫對視,倒極有默契地撤退走了。
本以為要參與一場雞飛狗跳的風雲,要來一回撕破麵皮的猙獰,卻不料這樣就折返。
回到西月樓後,胡飄飄確認允澄無事,一顆心這才晃晃悠悠落了地。
不到兩日光景,便聽說有位巡官接了秘報,率人去高宅稽查,查得那杜姓鹽官身上塞了巨額銀票,而高昆與其母,最終也因通賄被拘。
論做事穩妥,沃南絕對信得過,但也難免受了胡飄飄訝聲:“沒想到南堂主借起妹婿的光來,也不怎麼避諱?”
“貪賄之輩,惡毒之軀,自當受到懲處。該借的勢,為何不借?”對此,沃南倒坦然許多。
胡飄飄凝睇著他。
這人腰板直挺,眉目朗朗。比起隱退的江湖殺手,更像一身浩然正氣的周允郎君。
她曾想過許多回,倘使這人幼時不曾遭逢變故,那他興許會上學堂奔科舉。若入官場,也會是位廉潔自持,為民請命的好官,而不是被迫入江湖門派,刀口舔血,做人手中利刃。
而她若非雙親不慈,應當會在家中幫忖著家頭細務,到了年歲便擇人嫁掉,與人生兒育女,平淡一世。
>自然,也便不會與他相識。
沃南被盯著麵龐浮熱,抿了抿唇:“高家那小姑娘你不必掛心,她自有人好生扶養著。”
“阿爹?”突然一聲幼鹿般的叫喚抄入耳中,二人齊齊扭頭,見是允澄來了。
“你叫他什麼?”胡飄飄目光古怪。
“阿娘……”允澄挨挨擠擠地蹭過來,小心翼翼解釋道:“是潘……”
“是我讓他這樣喚的。”沃南忽插嘴進來。代替著答了過後,又朝孩子伸出手:“允澄,來阿爹這裡。”
風像不會吹了,空氣仿佛停住,房裡靜得針息可聞。
允澄心裡打鼓,攥著袖擺去看胡飄飄:“阿娘?”
胡飄飄打落眼睫:“今日的字摹完了?”
“還沒……”允澄攪著手指頭,一陣心虛。
小潘叔讓他把夫子喚作阿爹,他也有些忸怩。但小潘叔也說了,如果夫子應他,那夫子就真真是他親生爹爹!
雖然他弄不清這裡頭的道理和由來,但如果夫子真是他爹爹,他非但不反感,還很高興呢。隻是阿娘……
“先回書房,去把你該做的事給做完。”胡飄飄啟唇,下了逐子令。
待允澄走後,在胡飄飄彆樣的注視之下,沃南沉聲道:“我當初看著允澄,橫豎是想聽他喚我一聲爹罷了。而今我既教過允澄,亦救了允澄,想來也是擔得他一聲喚。”
胡飄飄咂了咂舌:“堂堂天番堂主,竟學潑皮耍無賴?”
“這不叫無賴,人遇挫折,當識變通。”沃南應對得倒也快。
他是古板的人,這樣與性子相悖的言行作派,整個人從裡到外,都透著彆扭和強求四個字。
可同時,亦有著讓人莞爾的反差。
胡飄飄牽著嘴角笑起來,慢慢地笑得狠了,本便豐圓的乳\\兒便一顫一顫的,於光隙之下分外明顯,直把沃南燙得耳尖起了紅線。
那日之後,沃南順勢在西月樓住了下來。雖說不清是允澄夫子或是旁的什麼身份,但西月樓裡上上下下的夥計,心裡都有些眉目。
就這麼不尷不尬地相處了一段後,這日胡飄飄正在天井旁納涼,潘三跑來與她犯嘀咕,說是給沃南房裡送熱水時,見他好似生了大病,連起身都艱難。
可是問他,他卻又說沒事,馬上會好。
胡飄飄先還聽著潘三絮絮叨叨的症狀,可心念一動時掐了下日子,忽而眼睛微瞠,登時起身找了過去。
挑開門拴,見沃南躺在床上,牙關咬著枕角,渾身薄汗層層。
“你怎麼回事?玉山引發作了,解藥沒吃?”胡飄飄去探他的額,手背還沒貼到皮肉上,已然燙得驚人。
沃南微掀起眼:“解藥我並未……帶足量……”
不消多想,肯定是他沒料到會在永州盤桓這樣久,所以隻帶了傍身的藥量罷了。
“那你怎麼不與我說?”
“無妨……半日便好……”
“呆子!蠻人!”胡飄飄氣得撓了下縟單:“你為什麼總這樣死板又陳腐?該說話的時候不說,不該說話的時候費勁煩人!”
口口聲聲要懂變通,實則還是比哪個都板正。明明有個妹妹像精怪,他卻這樣泥古不化,也不曉得到底隨了文家祖上哪一位人物。
胡飄飄固然有餘下的解藥,但那玉山引刁鑽,若未及時服用,待毒發作起來就算一氣吞十顆也無甚效,隻能慢慢挨過去。
“這算什麼,玩苦肉計麼?”胡飄飄急火攻心,眼底卻湧起溺霧般的東西,漸漸蒙亂了視線。
而對沃南來說,玉山引發作的痛並不陌生。就算當了天番堂主後,他也曾經受過幾回。
受重用,便意味著總有這樣那樣難度巨大的任務需要去執行,有時手下行事不利,他亦要被連坐,被罰沒一月的解藥。
恍惚中難計時辰幾何,好似在雲山霧罩裡被拋個不停,筋縮刮骨,讓人牙關抖顫,一陣陣出著短氣。
好容易等那陣痛覺潮褪般隱沒,沃南適應了一陣後緩慢睜開眼,便見床榻之旁,坐著熟悉的美嬌娘。
“還痛麼?”她問他。
他下意識搖了搖頭,便又聽她笑道:“看得出來,疼勁兒過去了。”
這話句後,她側著倒下。
沃南視線還未完全恢複,隻在重影中感覺有隻腕子點了過來。他魂魄尚還要落不落,原本服服貼貼的什麼東西卻突然遭了外力,不再安謐。
而那陣亢急,已經不是運功吐納能夠緩解了。
穿街走巷的梆子聲篤篤響起,原來一夢這樣久,已是更闌燭滅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