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吱呀”一聲——門闔上了。
殿內。
謝淵麵上一片平靜,目光所見皆是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沒有絲毫停留,抬步往前走去,越過六卿五官,塚宰司徒,宗伯司馬……舊日熟識的麵孔一一掠過……
摒棄所有人的目光,青年麵朝王座之上王冕遮麵的君王,寬大的袖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翻飛而起,整個人恭敬地俯身跪下,嗓音如靜水流深般幽澈:
“罪臣謝淵,拜見王上。”
殿內一片死寂。
過了良久,大殿之上才傳來君王的一聲歎息,斥責中透著濃濃的疲憊:“謝淵,你好大的膽子。”
謝淵的頭俯得更深:“謝家被困之時,罪臣曾三次請旨麵見王上,卻如同石沉大海不得回音。今日謝家滿門入獄,明日便要問斬我父,情急之下闖宮驚擾……”
“孤不想聽!”王座之上的人並無喜怒地打斷他的話。
謝淵將身體俯得更低,反而大聲在大殿之上繼續出聲道:“謝家之罪,另有隱情,還請王上準罪臣一述。”
“謝良勾結荒海,此事已定。”周文漓沉著臉,君王的深沉和威嚴透過王冕之上的十二道珠旒傳出回蕩在整個殿內,看著殿下的人跪在階下,身體單薄若秋葉,不由得鬆了鬆口:“孤與你自小相識,深知你的品性才華,貶黜你為庶人而不加罰於你。你有大才,日後以你自身恢複昔日榮光絕不是難事!”
這段話從周文漓的嘴裡說出來,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了,隻要謝淵不再追究謝良叛逆一事,日後前途無量,這是十分珍貴的保證了。
可惜謝淵並不準備領情,他搖了搖頭:“我父冤屈未平,王上再寵信於我,青史昭昭,隻怕會讓您為我背負上寵信叛臣賊子的罵名。”
他直起上身,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塊印鑒、一本名冊,雙手奉過頭頂。
那印鑒渾身晶瑩圓滑,白色的玉石中間從內向外透著絲絲深紅的血色,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而那一本名冊被壓在印鑒下方,泛著日月摩挲的年代感,從漏出來的書頁中還能看到幾個隱隱的名字。
他再次行了一個大禮:“十年前,我王都派軍與荒海一戰,數十萬將士葬身冷泉關,屍骨無存,冷月關從此改名萬骨關,至此閉鎖關口。先王因此含恨而終,臨終前將監察荒海的職責交給我父,此印為證……”
“住口!十年前與荒海一戰,不是你等可以輕易置喙的!”謝淵的話才剛說了一半就又被打斷了。
此時出聲的,正是引領了冷月關一戰的大司徒王宗文,十年風霜,冷月關外白骨累累,這是他此生之中贏得最淒慘的一戰,慘烈到十年之後他聽到這件事情被某個黃毛小子拿出來說道,依舊心頭大慟。
王宗文跪地不起,虎目圓瞪怒喝道:“王上明鑒,謝良暗通荒海,通敵賣國之罪早已證據確鑿,此人為謝良小兒,本就是戴罪之身,如今更是隻身闖宮,實屬大罪,應儘早收監,同謝良一並淩遲處死!”
“既然我已經是必死之局,將軍又何必不讓我這個死人說完遺言。”謝淵低著頭,語氣平靜恍若沒有一絲波動,此時此刻看不清他的表情。
“哼!”王宗文不由得冷哼一聲,道:“市井之民都曾知曉謝家長子謝淵自小巧舌如簧,最會給自己脫罪!”
謝淵不僅不生氣,反而像被這句話觸動了什麼深處的記憶,竟然眯著眼微微笑起來。旁的人隻能看見那笑意從他的唇角一圈圈的蕩開,露出個淺淺的酒窩來,很是顯出一絲調皮。隻有這個時候才讓人突然想起來他謝淵也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王上!自我父親掌管監察荒海之司以來,連派三百四十二名密探深入荒海,名冊表如上。”謝淵收了笑意,深吸一口氣,像是突然間下了什麼決心一樣,語氣嚴肅得近乎冷漠:
“臣有大罪,卻不願我老父為國之心付之東流,自請遠赴荒海,一日不平荒海一日不歸王都!”
自請遠赴荒海,一日不平荒海一日不歸王都!
沒有人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在場的所有高官都知道這謝小公子和王上的深情厚誼,可是荒海一詞自十年起就是一個禁忌,沒有人敢賭謝淵和自己在王上心中的地位。如今謝淵自己提出來要去荒海送死,倒讓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表態。
一聲陶瓷碎裂的尖銳聲音響起,謝淵的身前瞬間綻開一片碎開的茶盞。
“謝淵!你是該死!”勃然暴怒的君王怒斥道:“謝良叛逆勾結的就是荒海蠻人,你身為謝良之子,又有何立場求孤允準你遠赴!難不成你以為孤會任由你們耍弄不成?”
所有人如同被齊齊扼住了脖子,一時之間噤若寒蟬,硬著頭皮準備迎接君王之怒。
謝淵待周文漓的怒意稍退,不卑不亢地說:“罪臣下此決斷之時已經服下跗骨,若王執意不肯賜藥,罪臣唯有一死,謝家也可絕後了。”
“跗骨!你竟然服下了跗骨!”周文漓噌的從王座上站起來,重重地推開阻擋他的侍從,腳步聲“嗒——嗒——”敲擊著玉階,他走到謝淵的麵前,冷厲的眼光如刀,透過王冕珠旒,割在謝淵的身上。
“你可以知道,你若逾期未返,必死無疑!”
跗骨,毒如其名,顧名思義如跗骨之蛆,一直為宮中的秘藥,用來控製掌管密探死侍的□□。謝良一直掌管著荒海密探一事,謝淵能夠拿到跗骨,也是意料之事。
若是身負重擔,王都必定不會少了控製,這宮中的秘藥就是其中的一種手段,也是懸在那三百多名密探頭上的一柄利劍。謝淵親眼看著父親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人,怎麼會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消息傳來的時候,那些人往往不是死於蠻人之手,而是死於毒發身亡。
謝淵低下頭,砸下六個字,字字重聲:“罪臣,心甘情願。”
周文漓麵色陰沉,站在麵前人之前低頭俯視著他:“非要如此?”
謝淵低下的頭顱第一次堂堂正正的抬起來,剛好和周文漓對視:“隻能如此”
周文漓心頭一哽,這一刻麵對陌生得可怕的謝淵,他竟然有一瞬被看穿的狼狽。
謝淵微微一拜:“臣已將生死看淡,隻有一老父,王可保臣家中無憂否?”
他就知道是因為謝良!
周文漓瞬間氣得臉上一片鐵青,是他想錯了!是他錯了!
謝淵智計過人,性情持重,是深入荒海的絕佳人選,他心裡念著謝淵年少體弱,懼怕荒海危機四伏,從來不去逼他,到頭來顧及少時情義的人,原來就隻有他一個人!
他謝淵是鐵了心要護著謝良,君臣忠義都抵不過一個已經證據確鑿的叛賊嗎?
王冕的珠旒擋住周文漓雙目的殺氣,語氣裡滿是血腥的狠厲:“孤答應你,放了謝良。”
“孤也立誓,若有一日王軍踏足荒海,孤便裂土封你為侯。儘忠君之事,孤保你一世權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