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知南開口的那一刻, 林嘉年看向了她,卻很快又將視線收了回來,認真專注地看向前方的路況。
許家的住宅位於城市郊區,風景宜人卻地廣人稀, 入夜之後更是萬籟俱寂。
兩側的明黃色路燈間隔有序, 車內光影時明時暗。
許知南目不轉睛地望著林嘉年, 在晦暗不明地光影中窺探著他的神色變化。
然而她的這個問題並沒有驚起波瀾, 林嘉年的側顏線條始終是清晰溫柔的,映襯著夜色的眼眸沉靜黑亮,如同一汪林間清泉。
他的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煦, 又多了出了安撫的意味:“沒有這回事,爸媽從沒有來找過我。”
許知南卻怒不可遏, 眼眶由淺粉色變成了深紅:“騙人!林嘉年你騙人!”
“真的沒……”林嘉年還想再開口, 卻被許知南打斷了,“是我媽親口告訴我的。”
林嘉年頓口無言, 呼吸一滯,緊張地攥緊了方向盤。
方樺和許翰生確實來找過他很多次,威逼也有, 利誘也有, 目的無一例外是要求他離開許知南。
他頂住了那些威逼, 也抵擋下了那些利誘,卻從沒告訴過許知南。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許知南心疼又不解地看著林嘉年,接連問了兩遍,“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林嘉年張了張唇, 欲言又止了一番才開了口:“情況沒有那麼嚴重,所以我就沒有告訴你。”
他們朝夕相處、相依為命了六年,許知南當然能分辨出他是不是在撒謊:“林嘉年, 我想聽實話。”
“……”
沉默了許久之後,林嘉年深深地吸一口氣:“我害怕。”
許知南鼻子一酸:“你怕什麼?”
“我、”林嘉年的聲線顫抖而沙啞,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艱難啟唇,“我怕你不要我了。”
他是害怕她會跟她的父母回家?害怕她會拋棄他?
許知南猛然咬緊了牙關,迅速將臉頰扭到了車窗的一方。
窗外的夜色淒迷,漆黑明亮的車玻璃上倒映著她淚如雨下的麵頰。
這六年以來,她雖然總是覺得自己行走在一條長滿荊棘、孤立無援的道路上,但歸根結底,她還是有父母家人的,她還有退路,林嘉年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他自始至終都把她當成他所擁有的唯一。
既然那麼害怕會失去她,為什麼要跟她提離婚呢?為什麼要出軌呢?是有錢了之後為了尋找更“高級”的樂子?還是骨子裡的劣根性?但這兩種可能好像都不會發生在她所熟悉的那個林嘉年身上。
可無論如何,他還是出了軌,背叛了她。
許知南抬起手,用指肚揩去了臉上的淚痕,這時,前方的道路突然開始下移,車身逐漸駛上了一條下坡路,坡路的儘頭是一條小型的交通隧道。
這條隧道並不長,卻人跡罕至,兩側有人行道,供步行者穿行,但若是有什麼彆有用心的人藏在裡麵守株待兔,步行落單的行人很容易會成為下手目標。
許知南就在這裡麵遭遇過襲擊。
那還是她剛上高二的時候。高一的班主任和年紀長在幾個月前頂著巨大的壓力保住了林嘉年,然而她的父母並沒有就此善罷甘休,他們的目標很堅決也很明確,就是要讓林嘉年從一中消失,從她的世界裡消失,於是他們整裝待發,再次調動了他們的人脈和勢力,預備二次對學校發難。
她不明白她的父母為什麼會那麼殘忍,一定要對一個無父無母的窮小子趕儘殺絕?為什麼連學業這一條可以讓他出頭的路都不給他留?
哪怕那個被針對的人不是林嘉年,她也接受不了他們這樣仗勢欺人的行為——
在顧老師那裡學習多年,她不隻是學儘了他的繪畫技巧,還從這位清貧卻溫煦的大學教授身上學會了一點: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顧老師的人就如同他的畫風一樣,溫柔婉約卻不失鋼骨。
為此,她歇斯底裡地和她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後果就是她狠狠地挨了母親一巴掌,並且失去了被司機接送的資格。
母親說她就是一出生就擁有了全部,才會如此的不知好歹,所以要懲罰她,讓她明白一下什麼是普通人的生活。
母親限製了她的零用錢,每周隻給她一百塊錢的生活費,不允許任何人去學校接送她,讓她自己坐公交回家。
一中是住宿製,一周六天課,周六下午五點半放學,周日下午四點返校。
入學以來,她從來沒有坐過公交車,第一次和其他同學們一起擠在校門口的公交站台等車時,她的內心是激動且新奇的。
她和其他人一樣穿著同款校服,和大家一起做著同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這讓她覺得自己終於融入了群體。
她等的是朝東南方向行駛的1路公交車,擠在人潮中上車時,她才發現林嘉年竟然也乘坐這輛車回家。
不對,他不是回家,他是回孤兒院……孤兒院就是他的家。
但由於第一次擠公交車沒什麼經驗,所以那輛車她並沒有擠上去,其實也是因為她不想擠了,車上人多得像是沙丁魚罐頭,她的手裡還拎著一個沉甸甸的行李箱,上車之後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她決定等下一輛車。
載滿了學生的1路車開走之後,她又發現林嘉年竟然也沒上車。
在長長的站台內,他們之間相隔甚遠,自始至終也沒有對視一眼,但許知南卻心知肚明,林嘉年是故意沒有上剛才那輛車。
幾分鐘後,又來了一輛車,這次許知南上車了,林嘉年也上車了,卻是從不同的車門上的車,像是形同陌路,又像是心照不宣。
上車之後,他們兩個也是零交流,就像是根本不認識對方一樣。
車廂內還有相識的同學,許知南根本不敢看向林嘉年,甚至不敢朝他所在的那個方向扭一下臉,她怕他們會過度解讀她的行為,從而給那些校內謠言再增添上繪聲繪色的一筆——上個學期末,她僅僅是因為例假痛去醫務室開了點止痛藥,就被那些“火眼金睛”的人安排上了為林嘉年打過胎的戲碼。
在彆有用心的人眼中,她的一舉一動都充斥著下賤和淫-蕩的意味。
為了自證清白,她隻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及儘可能的和林嘉年保持距離。
林嘉年站在後門附近,她一直守著自己的行李箱站在駕駛室後方的第二排座位旁邊,手扶座椅靠背穩固身體平衡。
高峰期前方的道路擁堵,車身晃晃悠悠、停停走走。
一個路口等了三個紅燈都沒有過去,她無奈地歎了口氣,不經意地抬起了眼眸,百無聊賴地看向了窗外。
那天是個陰天,還不到六點半,天色就暗了下來,透明的車窗逐漸變成了黑色的反光鏡,清晰又模糊地倒映著車廂內的重重人影。
她在窗戶上看到了林嘉年。
林嘉年身穿著和她同款的藍白色校服,留著校內大部分男生都極其排斥的寸頭,車頂白色燈光的照耀下,他那沒有發型修飾的臉型和五官卻異常的清朗俊逸,隻是眼眸中的那份孤寂與沉鬱總是揮之不去。
在人頭攢動的車廂中,他的身形極為挺拔,赫然出眾,單手握著車頂的橫杆,目不轉睛地盯著車窗。
他們隻敢在虛幻的窗影中毫無顧慮地相望。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無法克製地勾起了唇角,與此同時,她看到他的影子也笑了。
兩道小心的靈魂,在擁擠而壓抑的空間中,隱秘地觸碰著。
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變快了,紅燈過後沒過多久,她就要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