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錨被提上水麵,纜繩解開跳板收起,“騰”地一聲,大船緩緩離開陽邑碼頭。
才進艙房,薑鈺急急衝向舷窗,他趴在窗沿伸頭往回眺望,隻可惜大船轉了半個身,他已不能望見登船位置。
不甘心探頭張望,直到大船徹底轉身,舷窗正衝對江河岸,方才的大堤碼頭統統不見,他才失落收回視線。
“阿姐,我們還會和衛大哥再見嗎?”
這回薑萱是正經付錢登船,手頭不是過分緊,就選了是相對獨立卻不起眼的四人間。兩邊各一緊窄的上下鋪,艙房很小,不過對麵鋪沒人來,現在倒成了二人間。
因此說話方便,薑鈺問罷,本來神色低落的小臉帶上期待。
可惜薑萱的回答隻能讓他失望了。
“很可能不會了。”
薑鈺沉默片刻,又問:“那我們真要回去嗎?”
不同於薑萱有兩世記憶,人生百態看多經曆也多,傷感過後很快能收斂心情。薑鈺還小,十歲小男孩正是對父親滿滿的崇拜尊敬的時候,被毫不留情踹下車棄殺後,他再懂事心裡還是過不去的。
回家,他是抗拒的。
薑萱如何不知?寬慰過不止一次,但這需要時間,她摸摸胞弟的發頂,“咱阿娘還在臨淄呢。”
“況且如今世道亂的很,阿姐無能,隻怕護不好我們兩個。”
薑鈺作為陽信侯府唯一嫡子,不進恐下場堪憂,從小就不是當溫室花朵著養的,薑萱經常給他說各種內事外事,分析嫡房處境,了解天下局勢。所以他很懂事,不吵不鬨,隻是心裡很難受罷了。
聽了姐姐的話後,他沒吭聲,默認了。
薑萱歎了一口氣,心裡也煩。
事實上,陽信侯府後宅爭鬥比衛桓所知的還要嚴峻。她母親董氏娘家已敗落,全無依靠;偏婁夫人母家實力強勁,這婁氏是帶著兵馬歸附薑琨的,婁夫人胞兄婁興,手掌兵權本人還是能征善戰的悍將,極得薑琨器重。
背靠婁家,婁夫人本就立於不敗之地,她還有子有女,膝下長子隻比薑鈺小一歲,健壯擅習武,也聰穎伶俐,很得薑琨喜愛。
這對母子近年明暗動作頻頻,咄咄逼人,劍指嫡房已毫不掩飾。
過去,薑琨看著一雙嫡出兒女的份上,寵妾不曾滅妻,董氏娘仨還能支應。
可這回。
哪怕很順利回歸,父子女間關係僵化尷尬那是必然的事,立足根本被損,麻煩很大。
薑萱蹙了蹙眉心,思量許久,又取出在碼頭新買的妝粉,給偎依在她身側的薑鈺仔細描補,並低聲囑咐:“登岸後,我們要萬萬謹慎,切不可被人提前窺破身份。”
姐弟倆正落單,明麵上卻生死未卜,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婁夫人必然會牢牢把握。若姐弟生還,提前尋得殺之,她及婁氏多年所求即可成真。
所以,登船前薑萱不但購置了妝粉,還另購兩套粗布衣。她偽裝成一個瘦削少年,讓薑鈺偽裝成一個女童。
薑鈺有些彆扭,但知道輕重乖巧點了頭。好在這平民家的粗布衣衫,其實男女都是一個樣,他隻要把單髻打散,梳成雙髻就成了,沒有太難接受。
薑鈺本眉清目秀,重新給他描了妝,一個黃臉有些瘦削的清秀女童就出來了,可惜眼下有小塊淡黑胎記,一下子變了下品。
薑萱怕招拐子。
完事以後,掏出黃銅手鏡細細打量自己,她點了點頭,看不出破綻了。
“我們下了船,先進城,再尋個合適的機會,出其不意高調出現。”
高調出現,人所皆知,依薑萱對她這位父親的了解,不管薑琨心裡是如何作想的,他表麵必然會欣喜若狂,將一雙兒女接回去。
這樣的話,就算正大光明歸府了。
至於暗地裡那些疙瘩。
“阿鈺,你切記,回府後不得再提起此事,即便母親跟前也是。對父親初時可有些傷心,但必須在人後,過後,你需對他濡慕依舊,當此事從未發生。”
閉口不言,主動掩過,並濡慕尊敬依舊,才有可能將關係修複如昔。
薑琨的態度,對娘仨的生存空間至關重要。
此乃上策。
至於母親董氏,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麼,反而增添露出破綻的風險,暫時不打算告知她了。
“阿鈺,切記,切記。”
薑萱握住弟弟肩膀,鄭重囑咐:“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可曉得?”
薑鈺唇角緊抿著,臉上閃過不忿和難受,最後他認真點點頭,“我知道的,阿姐。”
這對一個十歲男孩而言,真是一個非常高難度的任務,但他隻能壓下不忿,努力回憶昔日情感和態度。
薑萱輕歎一聲,將弟弟摟著懷裡,撫了撫他的發頂。
誰不想暢快肆意呢?隻是現實麵前,先把生存問題解決了才能想其他。
……
順風沿水而下,大船行得很快,從瀘水入淄水,再抵達臨淄碼頭,也就一個晝夜的功夫。
次日午後,大船抵達目的地,下錨靠岸。
一船人立即蜂擁而下。
薑萱提前牽著小弟下了一層等著,她留心觀察著身邊的船客,有一對夫婦帶著三個兒女,兩個較小得抱著,還有大大小小的行囊,提都提不過來,剩下那個最大七八歲男童蹦蹦跳跳往前頭,不小心就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