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天下諸侯而言, 今年的北方大地變化大得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年初,並州衛桓與冀州張岱一戰,前者徹底重創後者,殲敵獲俘無數, 張岱斷臂狼狽逃竄, 率殘兵投奔盟友薑琨,連老巢都丟了, 北冀州五郡儘歸衛桓之手。
衛桓率大軍逼近渤海清河,屯兵宣和, 和陽信侯薑琨相隔僅僅數百裡。雙方沉默對峙至仲秋。後張岱聲淚俱下,薑琨耐不得多年盟友兼救命恩人哭求, 又有一子被俘, 重金求贖遭衛桓冷漠拒絕,兩廂疊加, 他最終調兵遣將傾青州全力, 點兵五十萬, 浩浩蕩蕩往安平郡挺進。
大戰再興, 北地兩大霸主決一雌雄。對於此戰,天下眾說紛紜。有說衛桓殺張岱乃為母複仇, 陽信侯委實不該摻和進去了,畢竟這是人家父子之間的恩怨。也有說並非如此, 陽信侯素來仁義,豈會能坐看多年盟友和救命恩人慘遭災厄?子殺父,到底也不妥, 且陽信侯還有一子在衛桓手上,衛桓若無心和陽信侯交惡,該釋贖人家兒子吧?可見也是另有居心。
褒貶不一,各執一詞。
而對於衛桓薑萱薑鈺三人而言,他們從隻身飄零含恨逃遁,到今日一步步終於逼青州,經曆了漫長的五年。
其中有多少辛酸艱難,不足與外人道,五年後的今日,他們終於走到了複仇的最關鍵一環。
大軍開拔,沉沉的腳步聲浪如海潮湧動,地皮在震顫,一彆薑萱,衛桓眉目立即冷肅下來了。
薑鈺也是。
大軍急行二日餘,在第三日午後抵達卑邑。
卑邑城門大開,衛桓率大軍進。
與大軍一同進城的,還有一輛囚車。
囚車上關著的,正是薑鑠。
薑鈺驅馬前來,冷冷看著裡頭披枷帶鎖的薑鑠,二人對視片刻,他沒有忽略對方眸中的憤恨。
自從他告知對方十萬贖金被拒一事後,薑鑠就一直是這個狀態。
薑鈺對他這位庶兄笑了笑,道:“你彆擔心,很快就會送你回去的。”
笑容中毫不掩飾的惡意。
薑鑠瞳仁一縮。
看到對方目中憤恨轉駭,薑鈺滿意一笑,很快,他就要讓婁夫人嘗一嘗昔日那種錐心的滋味。
他沒再多說什麼,徐乾喚他,他冷哼一聲:“嚴加看守!”
掉頭打馬而去。
薑琨張岱先發製人,一個聲淚俱下,一個萬金贖子,搶先鬨得沸沸揚揚,當公孫紹狼狽奔回渤海後,他最終憤而點兵。
一紙既悲又憤夾雜著迫不得已決心的祭旗告文立即傳遍天下。
這份文書真真寫得是聲情並茂,饒是衛桓早有心理準備,一見,仍禁不住勃然大怒。
他當即下令,殺薑鑠祭旗,發檄文。
“陽信侯薑琨者,性險奸詐,欺世盜名之輩也。昔日以仁者為名,義薄雲天為號,焉不知曾為保存己之性命,親棄殺稚齡子女於荒野。若僅此,猶自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也。然稚子女曆艱歸,卻唯恐泄之,竟縱妾圍殺,迫發妻悲憤墜亡,……
其豺狼成性,虛偽險詐令人發指,殺妻殺子,人神之所同憤,天地之所不容。今揮軍東進,書至青州,複此山高海深之大仇。取琨之首級者,連擢五級,賞錢三千萬。其部將兵卒若有降者,既往不咎。移檄州郡,鹹使知聞。”
一紙檄文自卑邑發出,宣揚天下。
薑鈺口敘,張濟執筆,檄文沒有太華麗繁複的辭藻,整篇平鋪直敘,將舊事簡明扼要道來,直接把薑琨老底整個給掀了。
平靜中隱隱壓抑著悲憤,多少辛酸俱埋藏在這簡簡單單的千餘字當中,在城頭宣讀當時,並州將領忍不住紛紛怒罵。
衛桓抬手止住,待檄文宣畢,淡淡道:“押上來。”
薑鈺轉身,快步下了城頭,一提薑鑠枷鎖,將他押了上去。
殺薑鑠祭旗,采用的是薑鈺屬意的方式。
時值正午,萬裡無雲,秋日豔陽高照,隻被押上城頭的薑鑠心臟至全身卻一陣陣發冷,他終於駭了起來,開始掙紮:“嗚嗚放開我!放開我!”
嘴巴被堵住,嗚嗚含糊,今日他的枷鎖被解了了,僅被綁住雙手,到底是個成年男子,劇烈掙紮起來動靜也很大,一時止住薑鈺前行的步伐。
邊上的李望常平一腳踹過去,他當即慘呼一聲,蜷縮在地。
李望兩步上前,和薑鈺一人一邊,將疼得說不出話的薑鑠提了上去,押在城垛上。
一手按住薑鑠,薑鈺舉目,城垛外是數十丈高的城牆,他輕輕一推,薑鑠即會直直摔下,粉身碎骨。
一如當初他的母親。
他雙目含煞,扯掉薑鑠嘴裡塞的布,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下,手重重往前一推。
“啊啊啊!!!”
灰白色的人影如同紙鷂,自高高的城頭墜下,“呯”一聲門響,血花四濺。
衛桓目光動也不動,自血肉模糊移開,淡淡吩咐:“連同檄文,一並送給薑琨。”
……
檄文一出,天下嘩然。
一張草席卷了那攤血肉,連同檄文原本,快馬送至薑琨所駐的清河郡邊城池陽。
饒是薑琨早有心理準備,見二物當時,臉還是綠了。
除了最近的心腹,在場臣將無一不色變,移開視線,互相對視,驚疑不定。
薑琨大怒:“一派胡言!當初乃彭越離間之計,我至今時今日才知他們還活著!”
震驚,繼而大怒,薑琨哽住一陣,他拂袖:“氣煞我也!”
薑琨表現可圈可點,倒壓住了眾人驚疑的神色,他離去後,立即發告文駁斥,痛心疾首,到了最後憤慨,痛陳一雙逆父子女。
既誤會不可解,要戰,那就戰!
同時薑琨嚴令,約束全軍,鼓舞士氣,不得有誤!
不管君侯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們都是青州將領,自聽君侯號令。既不可逆,那自然全力以赴。於是很快,武將的騷動就平複了。
至於文臣,得用心腹者,基本都如梁尚般擇主非仁義為先,倒也坦然。其餘的與青州糾葛已深,大部分詫異之後,糾結一陣也便過去了。
至於奔薑琨仁義名聲而來的,也有不少,這些人震驚過後立時出走。好在不是心腹,薑琨也有準備,倒不至於手忙腳亂。
饒是如此,薑琨已是怒極,他極好臉麵,這麼一下子被生生扯下麵皮,可想而知天下人正如何質疑恥笑。他正滿腔鬱憤無法宣泄,偏每每去薑鑠靈堂佯作慈父時,又有婁夫人哭嚎悲泣不絕。
婁夫人得知兒子死訊,連夜急趕而來,一夜之間她仿佛老了十歲,披頭散發,看清棺內一堆碎骨碎肉後,當場暈厥,醒後痛哭至今,聲聲悲愴,如同泣血。
淚眼婆娑間,見薑琨來,哭著撲上前求為兒子複仇。大庭廣眾之下,薑琨強自忍耐,怎知婁夫人一路追至外書房。
“君侯!”
痛失長子,頭昏腦漲,讓婁夫人行事失了平日的分寸,她撲上來拉著薑琨的下擺,“君侯,二郎死得太慘了!您一定要未二郎複仇啊!!”
薑琨忍無可忍,狠狠一記窩心腳:“都是你這個賤婢!”
若非她,他當年即便心裡有芥蒂,也並沒打算做些什麼。且退一萬步即便真想做,後續慢慢行事也不是不行。
豈會弄到今日局麵?!
薑琨怒意已瀕臨崩潰,這始作俑者還撞上來,他登時爆發了,狠踹一腳,婁夫人登時倒飛出五六步,砰一聲重重墜地,“哇”吐出一口血。
薑琨還要再踹,被薑欽急忙擋住:“叔父,即便看著五郎的麵子上,您息怒!”
他欲扶婁夫人,又顧忌男女之彆,忙令婁夫人侍女上前攙扶。驚駭呆立的侍女們這才回神,趕緊衝上去。
“你讓開!”
薑琨未肯,薑欽硬是擋了兩下,讓侍女急急將癱軟的婁夫人扶起。
薑欽隻得低聲道:“叔父,婁將軍……”
大戰在即,婁興乃薑琨麾下十大將之一,得照顧他的情緒。
薑琨這才勉強斂下怒意,冷冷吩咐:“婁氏病臥,攙回去仔細養著。”
在婁夫人恢複理智之前,她的病是不能好了。他也不會讓她見五子。
這麼一折騰,薑琨理智回籠,他固然惱恨婁夫人,但顧忌婁興還有五兒子,他卻還是得給婁夫人一些臉麵。
幸好有薑欽攔著。
他喘著粗氣緩了半晌,拍了拍薑欽的肩:“可傷著了?”
“並無。”
略說兩句,叔侄進了書房大門,二人坐下,薑琨喝了半盞茶,心緒緩過來後,他對侄兒道:“你也見了,我們青州和那對逆子逆女是不可兩立的。”
他這是提點侄兒,他知侄兒重感情,可現在雙方已勢成水火,由不得半分感情用事。
“侄兒明白。”
薑欽霍地站起,單膝跪下,抬首:“欽忝為薑氏子孫,一切當以薑氏祖業為重!”
他神色肅然,十分鄭重。
“好!”
薑琨十分欣慰,扶起勉勵一番,又道:“你回去洗漱一番,先用些藥。”
他的力道他知道,淤青肯定有的,思及此,他又溫言安撫一番,讓親衛把紫金化瘀膏取來。
薑欽接過:“那侄兒先去了。”
“去吧。”
薑欽執著那瓶紫金化瘀膏出去了,回去後卸了甲,馮平小心給他擦藥推拿,“主子,且忍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