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男丁在,外頭那些人也不會在意他這些事,因為你是女兒,他們倪家沒有讓你得了家業的道理,便是找縣太爺說理他也名正言順,大可以胡亂將你嫁了。”
錢媽媽不說話,卻忍不住用袖子邊兒擦淚。
“何必等?咱們遣去雲京的人到如今也沒個信,你倒不如現在就去。”
“你去大鐘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讓錢媽媽將咱們家的莊子田地都賣了,我的嫁妝首飾也都當了,換成這些錢給你上京傍身用。”
交代完這些話,岑氏仿佛已花完所有的氣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說一句話,閉起眼,平靜道,“去吧,我累了。”
若非倪宗聞風而來,岑氏昏睡著起不了身,錢媽媽沒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來,倪素隻怕還被蒙在鼓裡。
倪素眼眶發熱,她跪下去,“母親,我從來沒有怪過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女兒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親才苦。”
岑氏憔悴的麵容上浮出一絲冷笑,“咱們也不能事事由著他倪宗欺負,倪家的醫館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這些田宅家產,他做夢。”
可惜,倪青嵐第一回真正給女子診病,便成了最後一回。
“他立誌於此,卻不為人所容。”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頭找了個藥婆偷偷帶回來給我瞧病。”
“你兄長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嗎?”岑氏說著咳嗽起來,緩了好一陣才掙脫倪素輕撫她後背的手,喚錢媽媽進來。
岑氏看了一眼錢媽媽,錢媽媽當即會意,從櫃門裡捧來一個小匣子,在倪素麵前打開。
哪知倪素才將養了一兩日,岑氏便開始嘔血。
“可這病實在越發不好忍,有一回我實在難受,被嵐兒瞧見了,他那時還是個孩子,我對著自己的兒子也實在難以啟齒,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說,他便要去找他父親來給我診病,我沒法子,才告訴他我這病他父親治不了,也不能治。”
“母親……”
岑氏扯了扯唇,那並不能算是一個笑,她向來是不愛笑的,“這些天,你趁我睡著,應該偷偷替我診過脈了吧?”
“沒有。”倪素恍惚搖頭,不受控製地想起大鐘寺的柏子林,那個身著玄黑氅衣,身骨單薄的年輕男子。
倪素喃喃,愕然。
當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藥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鄉下賣藥給身上有隱症的女人,沒正當名聲,為人所不齒。
倪素驚愕抬眸,隨即搖頭,“要我如今拋下您進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不必跪我。”
其實星珠並不能去岑氏院中,她隻聽老管家說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為岑氏的病好些了。
“阿喜。”
倪素捧著匣子,強忍著鼻尖的酸澀,她站起身,被星珠扶著走到門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熾熱,鋪在門檻。
其實岑氏並不隻是對她這樣,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難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嵐,他們這對親母子之間的相處也平淡。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卻被岑氏握緊了手。
“母親,我不怕。”
岑氏端詳著倪素,“那時你很小,哭得很慘,嵐兒給你買麻糖也哄不住你。”
岑氏提及倪青嵐,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軟的弧度。
倪青嵐小小年紀,自己一個人跑到村裡頭去找了個藥婆回來給岑氏診病。
“母親,等你好了,我去雲京找兄長。”
岑氏的眼窩深陷,極儘疲態,“我如今並不避著你用藥看病,你又診過我的脈,我這副身子還能撐幾天,你已心知肚明。”
岑氏說道,“你兄長甘冒醫者之大不韙,一是為我,二是為你,他見不得我受隱症之苦,也見不得你喪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對女子有這份世上難得的憐憫之心,自然也見不得其他女子受隱症折磨。”
忽的,她聽見身後傳來岑氏的聲音。
她更沒料想到,一向反對她學醫的岑氏,竟然早就發現她與兄長的秘密,卻並沒有在父親麵前戳穿。
“阿喜,我讓你跪祠堂,是因為你父親從沒有什麼對不住你的,你在他心裡與嵐兒一樣重要,隻是他有他的道理,你違逆了他,違逆了他倪家的規矩,是該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臉,“你彆怪我。”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淚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裡,影子靜靜垂落,她望著淡青床幔裡的人,清晰地答:
她在他身後那片詭異的光裡,短暫看見過倪青嵐的影子。
匣子雖小,裡麵卻是滿滿當當的銀票。
“姑娘您彆擔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熱茶來喂她。
“好孩子。”
她不是岑氏的親生骨肉,而岑氏卻從不曾苛待她半分,將她認到膝下,也認真將她當做親生的女兒教養,可岑氏從來一副冷臉,話也少,天生有一種疏離阻隔著她的親近,故而倪素自小敬愛她,卻不能如倪覓枝與柳氏那對母女一般自在。
“阿喜,”
“母親?”
“你小娘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卻沒能將你養大,”岑氏提起那個溫柔恭順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難產,坐婆沒法子,你父親其實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這麼沒了,可他不通婦科,拋卻那些禮法,進了房裡去也沒能留住他們兩個的性命。”
聽著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與兄長在祠堂中說過的那些話。
倪素輕聲道。
“你的風寒之症尚未好全,這幾日又要應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著錢媽媽將被血染紅的一盆水端出去,視線回落到麵前這個女兒身上,她才嘔過血,嗓子都是啞的。
“我知道,都是嵐兒教得你。”
岑氏徐徐地歎了一口氣,“他啊,是個孝順孩子,我生了他以後身上便有些隱病,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這世上的大夫們大都不通婦科也不屑婦科,你父親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願對他說。”
到了這份上,岑氏也難掩淚意,“你也知道我就這幾日了,守著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長。你父親死前搏了個好名聲,縣衙送的這塊匾在咱們家裡,你二叔這幾年礙於我這個節婦,也不敢不要臉麵的明搶咱們大房的家財,可如今你兄長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們也知道了,一旦我過了身,你一個孤苦的女兒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您知道?”
倪素原以為她與兄長瞞得很好,家中人隻知她偷學醫術不成常挨父親的罰,卻不知兄長一直在教她。
“你兄長可有告訴過你,他一個兒郎,當初為何要鑽營婦科?”
“若不是嵐兒傾儘所學地教你,單靠你在醫館偷師又能偷得多少?你父親當初防你如防賊。”岑氏病得氣力全無,提及這些事來,卻有了些許的精神,“自從他十六歲替賀劉氏診病,賀劉氏投河死後,你父親逼著他讀書,他便帶著你在身邊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湯頭歌訣,我就在書房門外。”
倪素回頭,床幔擋著,她站在門檻處以不能看清岑氏的麵容,隻聽她道:“此道至艱,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倪素才開口,便被岑氏強硬打斷,“你若真為我好,便趁早走,彆讓你二叔算計你,你去找你兄長,帶他回來,到時再名正言順地拿回咱們家的醫館。倪宗他就是再不情願,也得風風光光的辦我的身後事,至於家中的這些奴仆,等我一過身,錢媽媽自會替我遣散。”
“在咱們家,女子是不能有這種誌向的,”岑氏靠著軟枕,說話間胸口起伏,“你父親打過你,罰過你,但你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軟。”
倪素迎向她的視線,“母親……”
“你聽我的話。”
“阿喜,其實我應當謝你,他少年時便被流言蜚語所裹挾,受你父親所迫不得不棄醫從文,你敢延他之誌,大約是他這些年來,心中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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