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短暫拂開他的帷帽,露出一雙清冷的眼。
瓦子裡的熱鬨短暫淹沒了這間雅室中的動靜,直至有人路過,正好門板倒塌,他被裡麵飛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欄杆畔的好些人回過頭,才見雅室中屍體橫陳,血液淌了滿地。
男女的驚叫聲混作一團,瓦子裡登時亂了起來。
很快,瓦子裡的事端驚動了附近巡夜的軍巡捕,將瓦子裡外圍了起來,踩著軍靴的步履聲一陣一陣,十分沉重。
倪素將苗太尉帶到一間樂伎換衣梳妝的房中,找出來一套寬鬆些的,不那麼紮眼的衫裙,遞到他麵前:“若想不被人發現您今夜在這裡,隻能這樣了。”
“……”
活了好幾十年,苗太尉對著胡人的金刀也沒像對著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擰眉皺臉。
“快些吧,不然樂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脫身。”
倪素催促著。
苗太尉內心十分沉重,但誰讓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裡了呢?他接過衣裳,想起那名原本與她同行的年輕人的背影,他心中總覺得有幾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話還沒說罷,卻聽房門一聲響,苗太尉立時轉頭,原本肅穆緊張的神情卻一下崩裂。
“苗太尉?”
“蔣禦史?”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但兩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蔣禦史更是將倪素與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麼來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還想問你蔣禦史是做什麼來了,你看起來也不是喜歡瓦子這種地方兒的。”
蔣先明的臉色稍滯,卻無暇與其再針鋒相對,他並不認識倪素,正斟酌這般境地應當如何,卻聽倪素道:“蔣禦史可是也遇上了難處?來找衣裳的?”
蔣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來,他眼下還沒查清的事還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裡傳,但這些他自不會告訴一個陌生女子。
“這兒還有一件衫裙,蔣禦史身形也合適。”倪素從櫃子裡又翻出來一套,遞到他麵前。
蔣先明本還有些疑心此女,但見苗太尉就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麵前也不避諱,心裡猜想著應該有幾分可信,便接來,道一聲:“多謝。”
他並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趕緊進內室裡去換衣裳了,苗太尉臭著臉,隻好也走了進去。
“什麼醜東西……”
倪素站在外麵,聽見裡頭傳來苗太尉的一聲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蔣先明。
“你就不是個醜東西?”
蔣先明嘴上亦不饒人。
倪素掛心徐子淩,也無暇聽他們在裡麵鬥嘴,催促了兩聲,兩人倒也利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來。
“……”
倪素看著他們的臉,片刻,“要不……把胡子剃了?”
蔣先明與苗太尉的臉色都有點皸裂了。
再不情願,兩人到底還是將蓄了許久的胡須都剃掉了,梳起來女人簡單的發式,戴上帷帽,蔣先明倒還好,隻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許多,隻能勉強躬下腰身,跟著樂伎們從後門出去。
夤夜司的人還沒來,而樂伎不能離開教坊司太久,一名軍巡捕問了前麵的女子幾句話,又瞧了一眼後麵明顯不似年輕女子的兩人,他心中甚怪,正欲發問,卻聽瓦子裡又有劇烈響動。
樂伎們嚇得立時往外衝,蔣先明與苗太尉兩個你擠我我擠你,趁亂跟在後頭跑。
軍巡捕沒工夫管她們,進了瓦子裡在發現是頂上那個巨大的銅燈掉了下來,幾乎砸穿了底下的圓台。
倪素一雙眼不停地在人群裡尋找徐子淩,她生怕距離太遠,要是他身上的傷口又出現了該怎麼辦?
“倪素。”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轉身,身著雪白圓領袍的年輕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
她才鬆了一口氣,卻聽大門處有人揚聲:“周大人!”
倪素回頭,果然見到周挺抬步走進來,她麵露一分無措,情急之下,她轉身便掀開徐子淩的帷帽,將腦袋埋了進去。
如此相近的距離,他沒有呼吸,可是卻能感覺到她溫熱的氣息輕拂臉頰,徐鶴雪一張蒼白的麵容顯露一絲錯愕與驚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臉頰的每一寸肌膚,細微的絨毛。
“不能被他發現……”
倪素有些窘迫,前腳才托辭要在家中寫病案,後腳便被人在瓦子裡捉住算怎麼一回事?
“你快,往後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鶴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動步子,直至他們一齊藏身於一道半挽的簾子之後。
她的呼吸幾乎擾亂了徐鶴雪的心緒,他微微側臉,刻意回避她的視線,然而帷帽之下,此般親密早已擊破他的冷靜。
“你不要亂動……”
倪素小聲叮囑。
正值此時,徐鶴雪抬眼見周挺要朝樓梯這邊來,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兩步將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陰影裡,而他擋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樓,卻莫名覺得在餘光裡一晃而過的顏色有些紮眼,他抬頭瞥了一眼,隻見那人背對著他,身著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爾想起晁一鬆向他形容過的一塊緞子,是否,便是這樣的?
但他並未多看,快步上樓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兒都憋紅了,徐鶴雪俯身掀開帷帽,才發覺她的異樣,“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搖頭,“我蹲下去太快,後腰的傷扯得有點疼。”
“倪素,若不用術法,我們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脫身,”徐鶴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釋一句,又道:“回去,你再為我點燈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發現我,那便發現吧。”
倪素皺著眉搖頭。
她說什麼也不願用他的自損來化解她或將被周挺發現的尷尬,卻忽然發覺他衣袖的邊緣似乎沾了些血跡,她立即伸手掀開他的衣袖,卻見他腕骨冷白,上麵並無絲毫傷口。
“這……”
倪素抬頭。
徐鶴雪轉過臉,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麵容,他的視線落在樓上那間被夤夜司親從官包圍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