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看到了郭芙痛苦的表情。
言儘於此後,耶律齊繼續去工作,郭芙則出了府,到酒樓裡鑽進包廂豪飲。
可以看出她酒量不錯,一碗一碗地咽進肚子裡,最開始是麵無表情的,然後漸漸地出現了痛苦的表情。
最讓楊過無法忍受的是,出現在郭芙身上的痛苦是一種空洞的痛苦,是一種沒有未來,或這樣說,未來毫無意義的痛苦。
那種孤獨且無人在意的痛苦,被郭芙一碗一碗地飲儘,活像在痛飲死亡。
不,比死亡還恐怖。
他默默地走了進去,輕手輕腳地坐下,端詳著郭芙的神色目光,試探地給自己倒了碗酒。
郭芙默不作聲,楊過就當她同意了,一言不發地和她對飲了起來。
楊過不知道郭芙現在是否在想耶律齊,但他知道她肯定沒在想他。
他方才倒是抓心撓肝地想偷聽,但到底還有一些底線,強忍著一直沒靠近,直到現在才敢出現。
他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他好奇得不得了,但是他絕不會問。
他問郭芙任何有可能牽涉到耶律齊的事,讓他聽郭芙說起耶律齊……對他而言都是一種瘋狂的折磨。
那是程度無法言表的可怕的卑微。
不過,如果郭芙主動開口,那麼他還是會聽的。
他原以為郭芙會主動開口的,但是在察覺到郭芙的痛苦之後,他就不這麼以為了。
原本因為郭芙對耶律齊離去的反應平淡而瞬間消減的,他對耶律齊的憎恨再度萌發。
他甚至開始後悔起了自己讓郭芙知道這件事的行為。
既然耶律齊要走,那為什麼不能瞬間消失呢?
為什麼不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裡?
如果她還會想起他,還會因為他而快樂或悲傷,那他離不離開又有什麼區彆?
……
可是他又憑什麼這麼想?
他是一個自私到這種地步的人麼?
楊過如今才發現他對郭芙的愛很可怕。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占有欲強烈到連人家腦子裡有什麼都要管的地步,這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
而當這件事是出自他對她的愛之後,這份愛也顯得毛骨悚然了。
這份愛似乎並無任何優秀之處,他之所以愛這個人,毋寧說是愛她對自身的厭憎與鄙夷,愛她在這個糟心的世界裡任意妄為不受約束的理想自由。
他其實是在愛自己幻想出來的一些東西,隻是恰好那些東西組合起來就是郭芙這個人,於是他就愛她愛得無法自拔,愛到了儘頭,情之為物,其物無名,他能把所有不重要的東西都拿來愛她,但真正重要的,或者說他在乎的,他就吝嗇得像個乞丐。
他說她目中無人,說他就愛她的目中無人,其實不過是因為他自己就是個目中無人的家夥。
無論是兩年前還是十六年前,他都可以用郭芙喜歡的方式去愛她,那說起來實在太簡單了,隻要處處順著她,捧著她哄著她就行。但是他偏偏不這麼乾。
其實他沒理由不這麼乾,如果他非常愛她。
但是自始至終,他都隻是自顧自地愛著她,全心全意,故而什麼都不在乎,也不在乎她。
或許這麼做就能讓他有個心理安慰,想著他們之所以沒有在一起,不是因為郭芙不喜歡他,而是因為他先放棄了郭芙。
……
楊過想了一大堆,酒喝了一壇又一壇,到了快要喝醉的時候,他冷靜地停下來,卻見郭芙仍在豪飲,忍不住開口勸了一句。
一直默默無言的郭芙竟也沒有拒絕,破天荒地從善如流擱下了碗,往後一靠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
她盯著窗外看,楊過就盯著她看。
看著看著,楊過心中冒出了濃濃的困惑,想不明白如何時光就沒在這個女人身上留下刻痕,隻把她醞釀得比少時更有魅力,像顆山野中不知禮教,肆無忌憚隨心所欲地散發著迷人香氣的熟透了的果子。
楊過突然無比想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麼。
這個終於遭受挫折的人現在在想什麼。
楊過奇怪於自己竟然完全想不出來,猜什麼答案都覺得沒底。
對於命苦的人在想什麼,同樣命苦的楊過很容易便能感同身受,設身處地地揣摩清楚,但對於郭芙……郭芙……
郭芙是不一樣的。
年少時他總是想搞清楚郭芙心裡在想什麼,因為他猜不出來,因為這個少女和其他人不一樣,和遭受過人世的折磨,被世間拷打過的人不一樣,她是幸福的、圓滿的。
這樣一個人心裡在想什麼,哪是命苦的人能猜得到的?
現如今好不容易命運古老而險惡的長劍向著郭芙揮下。
他實在想知道她在想什麼。
但其實,這樣的思路也不過是謊言。
他其實就是單純想知道她在想什麼而已。
他對她的一切都關心,十分好奇,時時刻刻想擠進她的生命裡,每次失敗都要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一回,久而久之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你在想什麼?”楊過出聲問。
郭芙回神,瞥了他一眼,又空洞地看向窗外。
“我在想蒙古內鬥什麼時候結束。”
這個答案可實在出乎楊過的意料,他很真誠地吃了一驚,然後追問她為什麼要想這個。
郭芙的口吻中透出幾分不耐和厭倦,“我在算自己的死期。”
這句話把楊過嚇清醒了。
是的。
郭芙在心裡翻白眼。
她既然沒對耶律齊意欲歸蒙一事發表任何負麵看法還鼓勵、支持了他的選擇,那麼在她這裡,她對耶律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
他們兩清了。
既然兩清了,那他就不再具備被她思考的價值。
這個人的性格心理本也沒有複雜到需要去思考的地步,是她甚至能刻薄地判定為基礎模板的形狀。
那麼既然這件事翻篇了,她當然也不再關心。
她本就有更重要的事去關心。
上一世她生了心魔,最後主動求死,雖然已經隔世,那些情緒都如隔著明鏡台,不再侵擾她的大腦與心靈,但這並不代表問題已經被解決了。
問題非但沒被解決,而且依舊存在。
說實話,要不是她還算是個有道德底線和有強烈自尊心的人,她早就不顧這一世的親朋好友,不等襄陽城破再去下個世界,而是乾脆抹了脖子,給她無邊無際的永恒旅途減少微不足道的心理負累。
一想到未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世界多少年等著她她就絕望,恐懼得想不停自殺一路跳到最後;一想到這段旅途可能永遠也沒有終點,她就像一隻永遠也停不下來的鳥筆直地向著地平線飛,直到耗儘最後一點精力,累死在空中,屍身腐爛發臭,直至辨認不出全貌她就不敢過快地耗儘自己的感情,渴望能有什麼足以牽絆住她的東西讓她休息片刻。
父母之愛,姐妹之情,夫妻之義——不是不夠,而是不對。
學不完的知識叫人厭煩,千篇一律的道理大義令人困頓——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我終將離開你們,如果你們終將忘了我,那我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在掰著指頭數自己還要在這個世界活多少年的過程中,郭芙對世界的敵人滋長到了最高峰,她那已經不是恨而是漠然,是一個花了一輩子時間好不容易蓋好自己的房子,然後第二天就被大洪水衝毀的人抱著樹乾望著渾濁的洪流時臉上的表情。
那表情就是她的心靈。
郭芙雖然還沒有傻缺到說什麼“我的痛苦在世界之上”之類的話,但是毫無疑問,在她的視角中,她的痛苦是世界上最讓人絕望的痛苦。
是令人違背自己的本性背叛自己的基因,一點點抹除生的機會,對死充滿了渴望的痛苦。
埃德蒙·唐泰斯被關在伊夫堡最絕望的那段時期所產生的,就是這樣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