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種令人眩暈的慰藉,讓人在看到張著大口的深淵的同時,也看到了淵底是虛無。」——《基督山伯爵》
“芙妹,你在說什麼?就算蒙古內亂停止了,他們又發兵攻打襄陽,郭伯伯也會守好襄陽的……到時候,我們自然還會像之前一樣前來助陣,就算沒了耶律兄,我們也會保護好你的。”楊過含糊地吐出這麼一句話,心臟砰砰亂跳,想看她又不敢看,怕她注意自己,又怕她注意不到自己後自己再度生怨,兩個人又吵起來不歡而散。
郭芙隻是心情糟糕到了極點,所以故意這麼說來膈應楊過而已,聽到人家充滿善意的回應,心裡一寬,也生出些不好意思,隻好彎了彎唇角,客氣地說:“是我的錯,我胡說的,楊大哥,你彆放在心上。”
楊過聽了半點沒安心,反而心裡冷笑。
郭芙當他是傻子麼?
連真話假話都聽不出來?
這可不是能隨便含糊過去的事。
楊過沒有輕鬆揭過,耐著性子步步逼人,不多時便把郭芙逼得左支右絀,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汗,喉嚨發乾,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還是被急的。
人一急,和冷靜的時候就有了差彆,郭芙又不是能忍的性子,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便是我死了,那又與你何乾?!你隻在終南山下開開心心痛飲三杯就是!”
郭芙話說完,見到楊過像是被迎麵挨了一拳似地呆住,下意識咬了口舌尖,疼痛帶來清醒,也叫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痛苦。
清楚地體會痛苦真是一件自虐的事。
但是這樣能讓人清醒。
或許她該去寫詩,去寫詞,編幾出戲曲來唱,作幾篇文章來敘情。
但她什麼都不想乾,做這些有什麼用?
王朝末年,誰會在乎?
沒有想給他看的人,寫什麼出來都是祭文。
沒有祭奠對象的祭文。
郭芙疼得骨頭縫裡都在往外冒著寒氣,她用力一推椅子站起來,攥緊拳頭忍住把酒壇子狠狠往地上砸的衝動。她想尖叫,想狂奔三十裡,想拿刀往自己身上捅幾十個窟窿,想挖了自己的眼睛,想割了自己的耳朵,她想用手指撕開胸膛,抓住紅豔豔的心臟,把它掐爆掐碎然後用鞋底仔仔細細碾成泥。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是在可憐我是不是?我不要你的可憐!什麼可憐什麼同情我都不要,耶律齊走了就走了,姑奶奶稀罕麼?韃子要殺就殺我從來沒怕過!你去當你的神雕大俠去,去找你世叔去!我是哪個牌麵上的人物,值當你花時間關心?最好不過……”
“咣嚓——郭芙!”
郭芙沒砸的壇子,楊過替她砸了。
故意發酒瘋的女人陡然驚醒,瞪大了雙眼怔怔望著地上的碎瓷片,半晌抬頭,撞進男人含怒含戾的眸中。
“哼,”郭芙非但不害怕不後悔,還冷笑了起來,陰陽怪氣地開口,“何苦拿東西撒氣,你生氣了是不是,為什麼不來打我?若能直接打死了我叫我早早投胎,我反倒要感謝你的大恩呢!”
楊過不想跟現在的郭芙吵架,他臉色難看至極地站起來繞過桌子去抓郭芙的手,郭芙躲了躲,被他眼疾手快箍住,要扯回來,扯不動,手臂火辣辣的疼。
“行了,回去。”楊過沉聲道。
“我不回去!”郭芙一邊往回扯自己的手一邊恨恨道。
楊過本不欲理她,但是轉念一想,若是回去後見到耶律齊就更糟糕了,便也停下了往外走的腳步。
他也不去看這個三言兩語就讓他手癢的女人,聲音冷得能掉冰渣子,“你再把‘死’字掛在嘴邊,我就去殺了阿裡不哥和忽必烈。”
郭芙一直努力抽手卻偏偏抽不回來,聽楊過這麼說,氣得大喊,“你先鬆手!給我鬆手!楊過!”
短暫的沉默。
楊過鬆開手,郭芙立馬後退了一步靠在窗邊,怒氣衝衝地揉著手腕,瞪著側身而立的楊過,隻覺萬分的不理解。
“你這人真是什麼狗脾氣,既然是好心,做什麼偏偏要用惹人生氣的法子?我忍了你很久了你知不知道?”
楊過聞言又怒又笑,或說氣極反笑,扭過頭來,語氣老大的誇張,“你郭大小姐忍我忍很久了???哈哈哈哈,真是對不住,我還真不知道。非但我不知道,你爹爹你媽媽,全天下人都不知道!你說說你忍了我哪裡?什麼時候不是我在忍你?你顛倒黑白也要有點限度。”
郭芙雙頰通紅,星眸冒火,“我求你忍我了麼?我叫你走你不走,現在說你忍我了?是了,你楊大俠委屈得很,我不該煩惱被夫婿拋棄,不該煩惱國破家亡,就該一門心思地好生招待你低聲下氣地伺候你以報答你的大恩大德是不是?不然就是我忘恩負義了是不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過沉默了片刻後說,盛怒的氣焰減弱了些許,“芙妹,你心裡難受,我不在這時候跟你置氣。我今年虛歲四十了,已不想再像年少時那樣跟你大吵大鬨的,你想一個人靜靜,我就走。你要不想見我,我現在就出城,以後也再不來了。你想要我怎麼樣,隻管說就是。”
郭芙聽完,胸中鬱氣莫名消失,讓位子給更複雜更濃重的情緒。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罕見地露出弱勢來,情知不該如此,又心想何來如此,說是一頭霧水,也不甚恰當,最後胡思亂想了半天,斟酌再斟酌,最後也隻能乾巴巴地憋出幾個字,“我什麼樣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當什麼真?”
楊過詫異地看她一眼,見她竭力想表現出鎮定的樣子,卻四處漏風,把她的無措和茫然暴露得一乾二淨。那樣子,看上去又憨又傻。
當你看一個女人,心裡想著她又憨又傻,卻還一直忍不住地要看她,哪怕是看她憨傻的模樣,你就該知道你十分迷戀她。
楊過知道,所以他殘餘的怒氣也徹底消失了,隻剩下一些顯得他很可憐的委屈,他決不肯暴露出來,所以故意笑了笑鬆一鬆緊張的氣氛,沒話找話。
“我今天知道了,但是以前卻不知道……所以全都當了真,被你騙得好慘。”
郭芙見楊過願意笑,提起的心也稍稍落了回去,也回了個笑,抱著手,無所謂地問:“我騙你什麼了?我怎麼一點記憶都沒有?”
楊過笑而不語,慢慢地搖了搖頭,心道我當初上了你的當,誤會了好多事,以至於做出許多錯事來……隻是這些話又如何能說給你聽?
郭芙見他不說,便以為他剛才隻是想轉移話題順便占占嘴巴上的便宜,於是也不再回想。畢竟要是真提當年的事,那就不是故人相逢憶舊年,而是翻舊賬了。
既然氣氛緩和了,那麼楊過也再提起了叫郭芙不要輕言生死的話,郭芙本也是一時衝動,如今發泄了一通冷靜下來,也覺得挺尷尬的,自然無有不應。
但是楊過何等在意她,如何能被她騙過去,見她如此,心知是不可能從她這裡問出真相來了,隻好自己在那兒開動腦筋。
最後楊過隱隱有了答案,覺得郭芙是覺得襄陽終將在蒙古大軍的鐵蹄下城破人亡,無力回天,於是胸懷苦悶。今日被耶律齊的事一激,更是心灰意冷,是以才露出那番情態。
於是接下來楊過話裡話外的都在說襄陽這邊的優勢,使勁地誇郭靖黃蓉還有將兵英雄,又把蒙古那邊損到了泥裡,隻為寬她的心。
然則萬種思量,多方開解,隻恁寂寞厭厭地……
楊過說到最後說到口乾舌燥,心裡隱隱發冷,看出郭芙根本沒聽到心裡去,眼底依舊一片漠然,仿佛早已認命。
楊過便說不下去了,空氣也凝滯下來。
郭芙也沒有說話的興致,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天色已晚,外麵也寂靜得像和他們隔著十萬八千裡。
許久。
楊過下了決心,抬起頭來,看向出神的郭芙。
他極少見到這麼安靜的她。一方麵是這姑娘從小就是個愛熱鬨的性子,一時半會兒都不肯靜下心;另一方麵則是他們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也太短了,短得都不夠他回憶一天,隻能省著回想,一點一點地思念。
就像一個人偷到了什麼好東西,總舍不得立刻就用完,也明知這東西本不是自己配有的,故而使用的時候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有人從背後鑽出來說他拿了彆人的東西。
如今決心已下,楊過再看郭芙,反而有種莫名的新奇感,他以前貪戀,卻也知道他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可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就是這一瞬間,楊過卻突然冒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念頭。
他覺得他和郭芙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
一個私生子出生,背負父債的嘉興乞丐一世身不由己,妄稱“西狂”卻不敢真正做一件真心想做的事,人世間所有的枷鎖都是用來捆他的,他幾度死在這樣的磨難之下,數次主動求死隻欲解脫,最後灰心喪氣默默等死——這樣一個人說自己和郭芙相近未免太過癡人說夢。
楊過自己都不相信。
但不妨礙他真切地這麼感覺到了。
他其實本想拐彎抹角地說些話,給郭芙留點兒疑心,這樣若是他回不來,至少震驚過後,或許某一天郭芙想到他,想到今天他說過的話,會突然明白。
如果她真地能明白,那才叫他雖死不悔。
但是現在他的心思又轉到了另一處去,還是老調重彈,他想知道她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露出如此寂寞孤苦的神情。
老天爺!
他情願再去闖一萬次蒙古大營,隻求郭芙不要這麼難過。
如果耶律齊不回去,她會不會開心起來?
她嘴上說希望耶律齊走,可是耶律齊沒走的時候她至少沒有這麼孤獨……
不就是洗刷耶律丞相的冤屈麼?
又有何難?
楊過胡思亂想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連郭芙回過頭來了也沒發覺,自然也沒注意到郭芙心裡也產生了和之前的自己一樣的想法,半信半疑地奇怪於他做什麼露出這種孤絕慘然的神色。
現在的楊過叫郭芙想起兩年前在城外瘋狂追殺蒙哥的楊過。
如今又見到了人,她想問,卻也不好貿貿然開口,暗自思量之後找個引子來慢慢引出問題,好從當事人這裡得到答案。
郭芙想得好好的,卻沒想到第二天她起來後去叫人用早飯,客房裡卻早已沒了人影。
還是在耶律齊同郭靖黃蓉坦白,約法三章,帶著老母離開襄陽後,阿裡不哥和忽必烈遇刺雙雙重傷的情報傳來,消息中的“獨臂男子”才叫郭芙瞠目結舌,麵對郭靖黃蓉高興欣慰的臉色,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