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那獨臂男子成功重傷阿裡不哥和忽必烈後就逃出了蒙古大都的消息後,郭芙一刻不停地離開了襄陽,想要找楊過問個明白。
沒錯,不同於還對刺殺者的身份抱有疑慮的郭靖黃蓉,郭芙萬分肯定那人就是楊過。
原來他這段時間不是送完信就回了終南山古墓,而是去了蒙古刺殺最有可能接任蒙古之位的兩個人。
郭芙很想說自己不明白。
但是,那一晚,楊過說如果她再說一個“死”字的話他就去殺了這阿裡不哥和忽必烈的記憶太過鮮明,郭芙想找個符合邏輯的其他理由都找不到。
她隻能認為這個人是為了她去的。
但是為什麼?
楊過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不忍心郭家被蒙古滅門所以不顧自己的安危?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兩年前就不會和小龍女一起離開,去過歸隱的俠侶生活。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郭芙緊緊咬著下唇,催促著身下的小紅馬更快一點。
獨自行動的郭芙在到襄陽的必經路線上找了三天,眼睛都盯酸了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她以為楊過會返回襄陽的,不是說刺殺者受了重傷麼?這種情況下他不會襄陽難道還要帶傷趕路回終南山?
郭芙想不明白,屬於楊過的故事已經在書裡結束了,這是完結之後的時間,他還會不會逢凶化吉大難不死?
郭芙猜不到。
她一路上自己嚇自己,提心吊膽,完全沒合過眼,全靠內力撐著。
既然來來回回都找不到,那郭芙也隻能先排除掉可能性最小的區域,然後再一塊塊找過去,時不時地喊一聲,驚起飛蟲走獸,真正想見到的人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不過最後郭芙終於還是找到了楊過。
就在襄陽城外不遠處的獨孤山穀內。
當然,這個山穀其實是沒有名字的,雖然她一直知道獨孤求敗和神雕的隱居之處就在襄陽城外的山穀中,也知道楊過以獨孤求敗的姓氏給這個山穀命名,不過在看到那頭曾有過幾麵之緣的巨雕之前,她都不知道原來獨孤山穀就在這裡。
離襄陽這麼近。
既然這麼近,那為什麼不回襄陽不回郭府?
擔心給他們添麻煩麼?
開玩笑,宋蒙之間本就死仇,彆說隻是有可能當上蒙古大漢的人,便是鐵板釘釘的大汗他也不是沒殺過。
為什麼要躲在這裡?
郭芙神情複雜地注視著躺在石床上滿身傷痕,正在發著高熱,依然暈厥過去的楊過,一邊把自己匆忙找來的草藥用山洞裡的石鍋熬製,一邊盯著這個給了自己太多困惑與不解的男人。
她方才給楊過診斷後發現對方的情況實在糟糕,要是她再晚來一會兒還不知道有沒有救——畢竟楊過已經到了連巨雕叼到床邊的蛇膽都吃不下去的地步。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和他感情深厚的神雕才會在感覺到附近有人時主動現身,還引著她到了山洞裡,見到了快把自己弄死的楊過。
神雕沒辦法給昏迷的楊過喂東西,郭芙卻能將有奇效的蛇膽的膽汁喂給楊過,再加上幾顆聊勝於無的九花玉露丸,然後又馬不停蹄地跑出去到處找草藥,找到後又跑回來開始急救——郭芙神經緊繃,生怕自己動作晚了就害了楊過。
昏暗的山洞中隻有火焰舔舐柴火的聲音。
“……唔……”
郭芙眼皮一跳,急忙起身湊到床邊,輕聲開口,“楊大哥?”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照的,郭芙總覺得楊過的臉色紅得不正常,她趕緊伸出手去探了探楊過的額頭……還好,溫度沒有上升。
郭芙仔細觀察著楊過憔悴的麵容,收回手,正欲返回繼續煮藥,卻突然聽見昏睡不醒的楊過沙啞地喊出了一個名字,氣若遊絲,實在難以分辨其中包含了什麼感情。但是,郭芙在聽清這個名字後的一瞬間就猛地一顫,臉上布滿了震撼的神情。
楊過喊的是“芙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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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夢到了他在東海之濱練黯然**掌的那段年月。
那麼長的海岸線,經常隻有他一個人,漫無邊際的是天地。
他練功、和雕兄玩鬨之餘偶爾心懷期待,卻不知道在期待什麼。
後來他知道,他在期待郭芙又闖了禍被郭伯伯郭伯母趕回桃花島反省,然後出現在他麵前。
她誤傷姑姑,他絕不能主動去見她卻什麼都不做,但是如果是她自己出現在他麵前的,那就沒辦法了,姑姑連公孫止那種惡棍都能原諒,自然也不會和郭芙計較。
而按著那大小姐三天兩頭出岔子的性子,闖了禍沒他在後麵收拾,可不是就得被郭伯伯責罰?郭伯母愛女極甚,自然也會像之前一樣,叫郭芙回桃花島去找柯鎮惡求情。
但是他一直沒等到人,等了六年,隻等到了一個客商路過,說起襄陽城郭靖郭大俠的愛女與老頑童周伯通的關門弟子耶律齊成親的過時消息。
那一日風雨如晦,他心裡明白再也沒必要等下去了,於是就走了。
他原以為沒了他在,大小武等人不可能有給郭芙收拾爛攤子的本事——天底下哪還有他這樣的苦主,一個勁地幫著她說話?——他原以為她終有一日會出現。
原來這個世界上少了誰都不會有區彆。
原來他從來不是郭芙世界裡的必需品。
楊過夢到那時候獨自一人望著海麵的自己,重現了當初後悔離開桃花島,以至於一生磨難不休,被各種禮教枷鎖道德恩義所限,永遠言不由衷口不對心。
楊過夢到郭芙出現了,滿臉不高興地走到他麵前,對他嬌聲抱怨道:“楊大哥,爹爹又罵我啦,他叫我回桃花島反省。”
他夢到夢中的自己笑著問綠衣少女,“郭伯伯有告訴你要反省多久麼?”
項間掛著一串明珠的少女撅起嘴說:“他說如果你不原諒我的話我就不準回去……楊大哥,你還怪我麼?”
他夢到夢中的自己於是發了好大的威風,以原諒她為條件指使她端茶倒水噓寒問暖,郭芙每每氣得要發火,他就擠眉弄眼地問還想不想回襄陽了,於是郭芙隻能忍著氣,怒氣衝衝地繼續“求他原諒”。
他夢到這樣的好日子他過了仿佛千年萬年,霧靄聚起又散開,無聊得撿貝殼的少女不耐煩地問他到底還生不生氣。
他笑了,說:“芙妹,你急什麼,我這都是為你好。你想想,你從小被郭伯伯郭伯母寵愛長大,連個碗都沒洗過,到時候嫁了人,住到彆家去,難道你還要你丈夫給你洗衣做飯,鋪床疊被麼?”
郭芙一邊撿著貝殼,見到漂亮的就遞給他,要他幫忙拿著,聞言嬌滴滴道:“我做什麼要嫁給讓我乾活的男子?我要嫁,一定要嫁給像爹爹那樣的大英雄。”
楊過夢見夢裡的自己笑得燦爛,說:“郭伯母不給郭伯伯做飯吃麼?你會不會淘米?”
這話果然問住了郭芙,她沉默了,連貝殼也不揀了,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那你呢?你也要我洗衣做飯,鋪床疊被麼?”
夢中的自己就搖頭,“我當然不這麼乾。”
“可是你現在就成天指使我乾活呢。”
“那你現在嫁我了沒有?”
“沒有。”
“那就等你嫁我了再說。”
夢中的自己這麼說完,郭芙似乎就陷入了思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夢中的海還是那片海,天空還是那片天空,這一日風雨如晦,海風吹拂著郭芙綢緞般的長發。
在夢裡,郭芙站起身走向他,笑得好溫柔好溫柔,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叫他身體發熱的情意,她連聲音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楊哥哥,你把花環給我戴,我就嫁你。”
原來夢中的自己手上拿著一個漂亮的花環。
楊過夢見夢中的自己無比珍重地將花環戴到郭芙頭上。
楊過夢見天邊響起宛若慟哭的驚雷聲。
閃電掙紮過灰黑色的天幕,天空和大海都在筋攣。
楊過夢見閃電冰冷的光照亮了郭芙臉上的怒意,她一把扯下花環扔到地上,嫌惡無比地大吼:“楊過!你做夢!我郭芙就是死也不會嫁給你!”
整個夢境。
整個世界。
所有的一切都在回蕩著郭芙的拒絕。
夢到這裡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所以他醒了過來。
楊過醒來,望見一臉驚喜的郭芙,恍惚間如墜幻夢。
“楊大哥,你還好麼?傷口處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楊過逐漸恢複理智,郭芙則關心現實的他的傷勢和病情,於是兩人一問一答,耗了些時間,也給了郭芙做好心理準備的機會。
她已決心要問個清楚,否則她永生永世都無法安心。
既然楊過看上去沒大礙,那麼她就不用擔心他會不會因為情緒波動或心情激烈的因素而影響傷情了。
“楊大哥,你怎麼突然去刺殺忽必烈和阿裡不哥了,那有多危險你知道麼?”
或許是剛剛做了那樣一個叫他在天堂和地獄間反複橫跳的怪夢的後遺症,楊過的心態也不同以往,甚至不同之前。
之前他憋著一股勁兒下了決心去蒙古行刺,其實自己也知道這番舉動危險之極,哪怕僥幸成功了,也不過是飲鴆止渴,對扭轉大局沒有根本影響。
但是他就是受不了自己隻能看著郭芙難受卻一事無成,什麼都不做。
行動前他還想著,要是這次死了,那消息傳回襄陽,郭芙總該一生一世記著他了。
可是甩開追兵竭力逃脫後,重傷的楊過卻沒有回到襄陽去給郭芙看他為她付出了多少,而是躲到了獨孤山穀裡,連治療都不想治療,隻想等死。
他甚至都和雕兄說好了等他死後就把他埋在獨孤前輩旁邊,也算是和雕兄做個伴。
雖然雕兄不同意,數次想進山洞,又叼了許多蛇膽野果給他,但是他是真地不想活下去了。
也不是就怎麼了……
他隻是……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都了無趣味,毫無意義而已。
不是想死,隻是不想活了。
可能是這次終於連他本人都覺得自己太瘋了吧。
往襄陽逃的路上,楊過隻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沒意思透了,就算回去見到郭芙了又怎樣?她什麼都不知道,還當他一直厭惡著她,不過是看在郭伯伯的份上對她有幾分麵子情。
再說他傷成這個樣子,若是運氣不好死了,難道還要叫本就不高興的郭芙再背上一個心理包袱麼?
就算她心大,但是郭伯伯又怎會忘記?日後他們父女之間又要如何相處?
萬般思量,最後楊過轉身,躲進了獨孤山穀,隻想在死前再見與自己相伴十數年的雕兄一麵。
也不是沒有想過回去見姑姑最後一麵。
可是若是姑姑知道他為何而死,那又該有多傷心?
姑姑終生最在乎的就是有一個為她而死的男子,他本就隻能給她這個以報答她的大恩,可是如今就連這條命,都要為彆人而死了……他哪有顏麵再去見姑姑?
發現自己發起熱的時候,楊過還有一種放鬆的感覺,清楚再燒下去自己就要無知無覺地死了。
死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當年他被郭芙站斷一臂,又身中劇毒,也以為要死了,就到了之前和大小武說郭芙是他未過門的妻子的荒穀,那些謊言,一字一句曆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