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神雕俠侶(2 / 2)

他這一生說過無數謊言,所以有些話,連自己也當謊話聽。

楊過完全沒想到自己還有再醒過來的一天,更沒想到自己醒來後會看到郭芙擔憂著急的眼眸。

她問他身體怎麼樣,問他為什麼要去刺殺忽必烈和阿裡不哥。

楊過卻懶得答她,裝作聽不見,隻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找了你好久,找到附近的時候見到了那隻巨雕,是它帶我過來的。”

你找我好久了麼……

你猜到是我了是不是?

那你怎麼還問為什麼?

楊過忽略掉身體上的痛苦,故作冷淡地答:“來都來了,我就去行刺試試,看來蒙古大都也不怎麼樣。”

楊過以為郭芙會在驚訝後嘲笑他裝腔作勢耍威風,誰知郭芙聽了,神色微變,竟陷入了沉默。

楊過不知道郭芙在想什麼,隻好也跟著沉默,想說自己渴,但又不好意思對郭芙說,便強忍著。

“你當我是傻子嗎?這種胡話……楊大哥,你……你為什麼不開心?”

楊過聽不懂,但也沒什麼明顯反應。

不知為何,醒來後,他頗有種一場大夢浮生之感,仿佛和所有的一切都隔著一層,就連癡戀多年的女子就在眼前,他竟也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不過隻要不是到了極限,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郭芙麵前徑自睡過去的。

“我哪有不開心?”楊過反問。

郭芙定定地盯著他,不疾不徐道:“你以前不開心,我理解,但是兩年前,你不但和楊大嫂破鏡重圓,還成功擊殺蒙古大汗功成名就,我爹爹也為你驕傲——你本不該不開心。但是你非但不開心,還十分難過。直到現在,你又乾了樁大事,卻還是不開心,甚至還想等死……這到底是為什麼?”

楊過聽完就想反駁,但張開口,竟發不出聲音,嗓子乾得冒煙,嘴巴裡一股苦澀的膽汁味和草藥味。

他不禁咳了兩聲,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得閉上了眼。

郭芙終於想起來要給楊過喂水。她一開始動作的時候楊過似乎還不明白她要做什麼,等到發現她是要親自給他喂水喝,身子頓時就僵硬了起來。她隻做不知,扶著人小心翼翼地喂了幾口水進去才放下杯子,重新坐回床邊,繼續好整以暇地盯著他。

楊過整個人都懵了。

他這輩子都沒被郭芙如此善待過。

以至於他都忘了自己應該例行驚訝一下郭大小姐竟也會照顧人這件事。

然後楊過做了一件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事。

他哭了。

眼淚剛流出來的時候他還沒發現,是郭芙睜大了眼睛,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看著他,他才後知後覺自己原來哭了。

比起羞恥感,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種破罐破摔的徹底的輕鬆。

他努力抬起手擋住臉,艱難地問:“你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嗎?”

“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

“你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和大小武說你是我未婚妻的謊話麼?”

“……”

“你不明白我打了你之後為什麼突然毒發無力抵抗麼?”

“……”

“你不明白為什麼我被你斬斷一臂卻下不了手報仇麼?”

“……”

“你不明白在古墓時我為什麼隻能去劈棺材麼?”

“……”

“你不明白為什麼耶律齊都在一邊看著你去死,我卻要衝進來救你麼?”

“……”

“你不明白能救我命的裘千尺要傷你時我為什麼要擋在你前麵麼?”

“……”

“你不明白我說‘我也沒彆的地方好去’時在等你說什麼麼?”

“……”

“你不明白郭伯母說什麼南海神尼,我卻跑到東海之濱去等了六年的緣由麼?”

“……”

“你不明白我當行俠仗義,當了神雕俠的目的麼?”

“……”

“你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對你妹妹那麼好,幫她削你的麵子麼?”

“……”

“你不明白我為什麼要你為了耶律齊下跪磕頭,不明白我為什麼後悔莫及麼?”

“……”

“芙妹,你什麼都不明白。”

“…………”

“你走罷,我這一生,總算能歇一口氣,就讓我一個人待著吧。”

“…………”

“…………”

“楊過,你就是個瘋子。”

郭芙冷冷道。

躺在石床上的人捂著臉,一動不動,好像一具早已僵冷的屍首。

郭芙深深地呼吸著,“你若是喜歡我,為什麼要拒婚?為什麼要和小龍女在一起?為什麼要嫌棄我?為什麼總是惹我生氣?是,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明不明白已經沒意義了。”

“……你說的對。”

“你當我在說什麼?!楊過!你做這副樣子給誰看!你不是‘西狂’嗎?狂給我看看啊,你覺得生無可戀,覺得這一輩子都很苦所以不想活了麼?你說自己可不可笑?”

“……是,確實可笑至極……”

郭芙攥緊拳頭,吐儘肺部空氣。

她全都明白了。

曾有人說,金庸的書,通篇下來就三個字——求不得。

她如今是徹底明白了。

明白了,才算是萬般滋味在心頭。

她既想笑,又想哭,還有一種被命運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痛苦,更多的卻是想把所有被強加在人身上的苦難都狠狠扯碎的恨意。

郭芙現在想起剛穿來時她滿心滿眼地以為自己不過是反襯楊過這個大俠主角的醜角就感到無比荒誕。

她冷冷盯著楊過,用賭咒發狠的語氣沉聲道:“你既然敢發瘋,為什麼不敢搶了我?”

楊過呼吸一滯,放下手,看向語出驚人的郭芙,“你說什麼?”

“我說你根本就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喜歡我。你或許在意我,但你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尊嚴,這就說明比起愛我,你還是更愛自己。不是嗎?如果你不能愛我超過愛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你本人在內,那這份愛就不夠。你就是殺光蒙古人,死去活來一萬次,不夠愛就是不夠愛。既然不夠愛,又何必說是為此輕生?”

楊過無言以對。

無言以對是因為郭芙說的對。

他有心說一句“你說的對”,但到了真要開口的時候,他如何也說不出來,不得不閉緊了嘴巴,生怕自己一開口便是哭腔。

郭芙卻像是之前的楊過,步步緊逼。

“我已年過三十,尋常人家說不定都已經當上祖母了。就算你這回傷了他們,蒙古也不可能一直內亂下去,南宋朝廷終不長久,襄陽終究會破,爹爹注定了要為襄陽戰死,媽媽嫁雞隨雞也是一樣,我身為人女,當然也要步其後塵,說不得再過兩三年就要死無全屍——楊過,我的時間不多了,情緒也很暴躁,實在不想在這裡跟你繞著彎子說話。你我之間的恩怨,也不必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話。”

郭芙的麵容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就好像她決心要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這個世界。

“你肯定對這個世界有所不滿,我也恨極了這個戰亂不休害我一家的世間。我已經恨到了極致也厭倦到了極致,已不想再跟它虛與委蛇,更不想再花費一絲精力去在意那些沒意義的事。我想做些叫自己高興的事,至少是自己感興趣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楊過問。

郭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你怎麼不跟我吵了?”

楊過歎了口氣,聲音沙啞如老翁。

“芙妹,我已經老了,現在想想,年輕時候的我不該總是惹你生氣,是我對你不起。”

郭芙道:“不敢當,我總是看不起你,還砍了你的手,還害了你師傅,要說這個,那我就算再給你三十個響頭,也補償不了你。我也不打算補償你。”

“……你這麼說,我實在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係,我隻要你老老實實說句真話。”

“什麼話。”

“你既然都想死了,那麼何不如就當自己死了。人死萬事皆休,從今往後你就順著自己的心意活。想說的話就說,不想做的事就不做,不管彆人怎麼想怎麼看,也不在乎彆人的目光。這麼乾,你敢不敢?”

“哼……我沒什麼想做的。”

“真的?看來你是真地不夠愛我了。”

“……”

“你說自己老了,其實我看你還是和當年一樣。我呢?我在你眼中也老了麼?”

“……”

“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當我在跟你說氣話?以為這是以身相許?我就是想知道你敢不敢真正的‘狂’一次。我已經快被毫無求生欲的生活給逼成了半死不活的行屍走肉,如今被你嚇了一大跳,反而活過來了,於是破罐破摔了。”

“……我敢又如何,不敢又如何?”

楊過的聲音也冷了下去。

郭芙聽到這句話,在看楊過臉上的怒意,反而笑了。

她笑得既得意又惡意。

她感覺自己真地活過來了,人世間紅塵萬丈,人人都是一本讀不完寫不儘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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