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預見到自己未來會愛上阿波羅,並且注意到阿波羅確實對她充滿超越異性魅力的吸引力之後,西比爾就有點破罐破摔的感覺了。
不過顯然她的破罐破摔並沒有導致悲劇的結局——在某種程度上,她渴望的結局。
既然如此,那就繼續走下去唄。
既然已經決定踏上旅途,那麼無論在旅途中經曆了什麼又見證了什麼,都是屬於旅行者的財富。
所以西比爾乾脆地放棄了令她不喜的綠茶劇本,“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決定釋放本性。
不過連她自己也覺得糟糕的地方是,她深知自己的本性比破罐破摔時候質疑、拒絕阿波羅,警告威脅神明的自己還要褻瀆。
至少在這個時代是這樣的。
但是……反正重要的不是旅行的終點,而是路上的風景,所以就這樣吧。
在某種意義上經曆了一次覺醒的少女騎在馬上,在原野中慢悠悠地散步,遠方的白雲白得發光,就在此時此刻,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活動著無數相愛的男女,他們無所顧忌地親吻擁抱,在神明的祝福下回歸人性的本真。
西比爾想阿波羅說的是對的,人類可能對自己說謊,但絕無可能對神明說謊。
如果神明被凡人蒙騙,那證明神明希望被騙。
永生不死,永遠年輕的神明不懂衰老的滋味,也不懂時間有限的緊迫感。
所以好奇。
所以無所謂。
所以他們奪走人類的生命時就像叫死神加個班。
生與死之間的鴻溝,對於神明而言,隻是到不喜歡的冥界去一遭而已。
隻是再也見不到而已。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所以阿波羅在給予西比爾漫長的會叫她痛苦的壽命時,才會那麼輕描淡寫。
因為他根本不明白這對於他心愛的人類女人而言是何等的酷刑。
因為即使是諸神中幾乎可以與雅典娜一起和神王宙斯比肩的大神阿波羅,也有不知道的事。
或許故事是這樣的。
或許阿波羅在實現西比爾的願望的時刻,他並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話,他就不會忍心叫自己心愛的人墮入這樣的深淵。
而後來,他的愛情如同露水般消失了,如同不斷飄移的雲朵般轉移到了另一個美麗的人的頭頂,於是那時候,無論他知不知道,他都不再關心,也不會做出任何行動了。
這樣算是給阿波羅洗白嗎?
西比爾不這麼覺得。
年輕的牧羊人吹奏起了長笛。
在神學研究中,尤其是在八世紀的虔信者眼中,神不能被文字概括,更不可能由人的概念總結,最好的引領內心,使神的形象出現在冥想中的方式,莫過於借助藝術。
優秀的藝術作品能無中生有,起死回生,顛倒黑白。
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蘇魯神話係列使得世上多了一批真情實感的克蘇魯眷屬,這還是近代人類社會步入電氣時代,科學怯魅已經萌芽的時候發生的事。
那麼在幾千年前呢?
在連婚姻關係都才出現不久,人們甚至還沒徹底忘記祖輩如同野獸一般忠實於本能的時代,俄狄浦斯的悲劇還使不少“村通網”的人困惑,奇怪於和克洛諾斯做了一樣的事的忒拜的國王為什麼突然就成了罪人,難道模仿神明的行為也成了一件充滿罪孽、無比褻瀆的事?
眾神在上!
那我們以後要怎麼祭祀啊?
在這樣的時代,優秀的藝術作品又能做到什麼地步?
其實隻看代表文藝的權能分彆被僅次於神王宙斯的,天父最寵愛的兩個孩子:光明神阿波羅和智慧女神雅典娜所瓜分就能窺見一斑了。
希臘文明重視藝術,而所有藝術形式中,唯有“音樂是最不可言喻,且可能是最直接的藝術。音樂對情緒與經驗的傳達是透過超越文字與概念的方式進行。在十九世紀,派特認定所有的藝術都渴望音樂的地位。在九世紀的拜占庭,希臘基督徒則把神學看成渴望成為聖像研究的地位。他們發現神由藝術作品表達,比由理性的論述表達更好。”「1」
身為音樂之神,由阿波羅吹奏的音樂用“此曲隻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來形容都隻能說是寫實。
西比爾沉醉在其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更何況阿波羅擁有的不隻是音樂。
安靜的旅途中,阿波羅還會創作以她為主角的詩歌。她知道這些詩歌會隨著那些吟遊詩人永遠地存活在這片土地上,她已經預見了這樣的景象,後來的人會說我會讓我心愛的姑娘得到的正如阿波羅心愛的西比爾得到的一樣多。
跳舞的話阿波羅希望是兩個人,但是西比爾以前沒有學過,於是他手把手地教她,待她和善耐心,如世上最好的老師。
在本質上毫無意義的旅途中,隻要他和她待在一起,就是令神喜悅的。
“您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對待我了,是因為我擁有了預言的能力,成為了您的代言者的緣故嗎?”
在阿波羅仿佛永無止境的疼愛寵溺下,西比爾也不自禁問出過這樣的話。
彼時,阿波羅微笑。
在她在一起的時候,笑容對於神明而言是常出現的,太陽永遠是和煦的。西比爾已經忘了炎熱和寒冷是什麼感覺。
“因為我突然發現您不僅是我的妻子和母親,還是我的女兒。我願意像對待最寵愛的孩子一樣對待您,就像世間所有愛著兒女的父母。”
西比爾於是不知道要怎麼回應,她隻好故意說:“我知道您是一個關愛孩子的父親。人們都知道,科□□斯的女兒普薩瑪忒將她和日神的孩子扔到荒郊野外,使那孩子被野狗殺害,於是消災彌難的神明降下了災禍。”
阿波羅臉上的笑容化作了悲傷,他在為自己那被野狗吃掉的孩子而傷心。
西比爾看到他臉上的哀容,頓時大為後悔。
但是阿波羅卻沒有遷怒她的意思。
和因為在繡品上繡了諸神的醜事而被智慧女神懲罰,由人類墮落為蜘蛛的阿拉克涅不同,西比爾在阿波羅這裡仿佛享有無限的豁免權。
即使西比爾清楚阿波羅給予的這份權利絕非無限,但是對於身為凡人的接受者而言,這已經是一份沒有邊界的容忍。
阿波羅用哀傷又不失理性的聲音道:“那是我沒有取名的孩子,阿特洛波斯為他編織了這樣的命運,然後他的母親親手將他送上了注定的結局。”
阿波羅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僅僅是他還願意開口說話這一點,就足夠西比爾內心充滿愧疚與自厭了。
但是阿波羅隨即便道:“您不必為此難過,我遭遇的,比這更叫我悲傷的事數不勝數。世上有多少道光,我的故事就有多長。我早已學會了把那些難過的事忘掉,除非必要不再想起。”
西比爾聽了微微一怔,心中若有所悟。
阿波羅用溫柔的、充滿憐惜的目光安撫著會替自己擔心難過的凡人。
“您真令我高興。我時常在想,是否自己忘了我們最初的相遇。諸神怎會不為您的誕生獻上最多、最美好、最珍貴的禮物,叫您長成如今這般令人喜愛、光彩照人的少女呢?您是我的主人,是要支配我的存在,您是如此仁善的主人,對待您卑微的仆人,您不吝賜予您的光輝。”
奇異的,西比爾瞬間理解了阿波羅沒有說出口的意思。
凡人可憐神明是一件何等可笑的事。
阿波羅感覺到了她因為失言提起他可憐的孩子而感到愧疚,因為讓他想起了傷心的事而同樣難過,並且為他擔憂。
這在神明眼中,硬要說一個可以理解的比喻的話,就像是螞蟻擔心流了一滴比它身體還大的汗水的人類會不會渴死吧。
阿波羅當然不會因此深受感動,像三流文學中缺愛的男主一樣從此對女主柔軟了內心,然後走向治愈係結局。
他估計覺得她真是既愚蠢又幼稚,程度起碼是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的十倍。
不過伊卡洛斯得到的是墜落到海中溺水身亡的結局,而她得到的是神明又好聽又真誠的誇獎。
這樣的低級趣味……
西比爾完全無法抵擋。
更何況,阿波羅給予的遠遠不止如此。
在後世的一本講述埃及國王拉美西斯二世與他心愛的寵妃的愛情故事的書裡,作者讓拉美西斯二世說出了可以成為所有身邊有紅顏禍水的昏君的標配情話的話——
“我,已經是埃及的法老,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是合理的,那麼你要一,我給你二。即使是不合理的,我一樣可以做一個不明事理的君主,滿足你。”「2」
所以周幽王會烽火戲諸侯,所以漢成帝會殺死自己的兒子,所以唐玄宗會八百裡加急運荔枝,所以宋仁宗會立生死兩皇後,所以明憲宗會廢了對萬貴妃不敬的結發妻子……
古今中外,千篇一律,層出不窮,可謂是經典劇目。
身為上天之子,替神明執掌世俗權力的國王猶然如此,遑論神明?
宙斯變成牛誘惑歐羅巴騎上去不過是為了和她作樂,發泄自己的欲·望,而阿波羅變成牧羊人,是為了討好西比爾,當她的仆人叫她高興。
他不僅在身份上這麼做,還在思想上這麼做。
西比爾做了無知且可笑的事後,他不光要說好聽話來安慰她、誇獎她,他還要給她更多。他決定對她解釋他之前沒有解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