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個崇高偉大的理論體係,把宇宙看成是連續而和諧的整體。
所有的存在都是從太一衍生出來,乃是它純粹存在的必然結果。從太一流出各種永恒的形式,然後再由它們賦予太陽、星星、月亮動力,各自在其範疇內運轉。最後被視為是太一天使般使者的諸神,便把神聖的影響力傳送給地上的人類。
柏拉圖主義學者不需要野蠻的神衹故事,故事中的神忽而決定創造世界或者漠視既定的層級而直接與某個特定的人類團體溝通。他不需要那種借彌賽亞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而得到的怪誕救贖。
*位格神可能成為極大的負債。他可能隻是我們自己意象中刻畫出的偶像,是我們有限需求、恐懼和**的投射。我們假定他喜愛我們所喜愛的,痛恨我們所痛恨的,為我們的偏見背書而非迫使人們超越它們。當他不能防止災難或甚至渴望悲劇時,他看起來是冷淡無情而殘酷的。相信災難是神之意誌的簡易信仰,可以使我們接受那根本無法接受的事。
位格神會有性彆一事也是局限的,這表示人類一半的性彆(指男性)以女性為代價而被神聖化了。
——凱倫·阿姆斯特朗《神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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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努力讓西比爾理解的,其實認真說起來就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而已:
神話故事都是真實的。
這才是西比爾總是冒出一大堆問題,而阿波羅又難以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清楚的原因。
人類的時間是單向線性的,所以人類看待種種事物都是以線性的、因果的觀點去理解。
但神明不是能被如此理解的存在。
西比爾犯了以己度人的錯誤。
或說,所有的人類都犯了用人類狹隘、有限、片麵的思想去揣度神明的錯誤。
你會說龍卷風來襲,火山爆發是錯誤的嗎?
你可咒罵,可以仇恨,可以哭泣,但你會覺得這是一件不對的事嗎?
不,你隻會覺得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倒黴的事,悲哀的事。
而神明做的就是這樣的事。
神明的所有故事傳說其實都是這樣的。
西比爾之前隻顧著強調人類和神明之間的差異,卻忘了這差異到底是什麼,犯了“不求甚解”的錯誤,也因此,無形間,西比爾把太多的負麵情緒壓製到了潛意識裡,以至於她翻來覆去地也想不明白,反而害自己鑽了牛角尖,最後還是阿波羅直接給了她答案,才叫她醒悟過來。
這是一種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被稱為“心理防禦機製”的表現,硬要比照的話,就是一個上古時代地位不低的人突然穿越到現世成了個睜眼瞎後所產生的精神上的自救。
其實,如果這個世界的背景不是希臘神話,而是日本的神道教和佛教神話,母國的道教、佛教、洪荒、民俗誌異傳說,北歐的諸神之黃昏,甚至是天啟宗教……西比爾都不會產生這麼大的心理壓力。
如果是像東方這樣的神話觀念,那麼她依然可以靠知識和經驗保證自我意識的圓融;如果是北歐和印度那種一切都注定了,一切都會輪回和長存的觀念,那她就無需畏首畏尾,更不會產生隱晦的攀比之心,試圖證明人類的崇高;如果是天啟宗教,那按照不同時代她也有不同的麵對方法,反正她也隻可能和人類打交道,哪怕是被神選中的牧羊人,那也照樣是個人啊。
但就是希臘神話這種,既不像北歐神話那樣如同一出盛大的劇目,也不像東方神話這樣可以讓人的意誌影響到神,而隻能半吊子地,既不是徹底的傀儡,也沒有真正的自由……
在潛意識裡,她想向這些隻要一個不滿意就能發起大洪水毀滅人類,甚至是已經毀滅過兩次人類的神明證明,人類並非隻是普羅米修斯隨便拿泥土和石頭創造的,和牛羊一樣的物種。
但她又抱有在抽離狀態下的客觀的理智,清楚地知道在這個世界,人類本來就是這樣的生物。
她不想當這樣的人類,她覺得自己比這樣的人類更高貴。
她覺得自己比這些由一個個文字構成的世界裡誕生的所有事物都要高貴。
她覺得自己是讀者又是作者,唯一不是的就是書中角色,不是台上的演員。
這幾乎是被動地穿越到書中的世界裡,度過一生又一生,每一次再度睜開陌生的雙眼都是一場重生的她,唯一能從這場隻針對她個人的天災中得到的安慰。
但是這個世界連這樣的安慰都要奪走。
她沒有愚蠢看不明白這些神明就是比人類要高級,遠遠超出她的想象極限,甚至連理解對方都難以做到;她沒有聰明到完全接受這一切,包容這一切,不受其影響,繼續憑著本心過自己的生活。
於是她不停地陷入思維的怪圈,甚至試圖將太陽神、藝術之神、人類的保護者……有十個以上神職的大神給當作人類。
她近乎愚蠢的偏執認定他身上隻有人性而不該有她不理解的神性。
她在逼阿波羅當一個人類。
阿波羅一直在順著她的心意。
但是她不滿足。
因為她既想要這樣,又不想要這樣。
所以無論怎麼做她都無法得到滿足,她心中的焦慮都無法消失。
最荒誕不經的地方就在於此。
恰恰正是這件事,是神明也無法做到的,隻能由她本人來做,才能叫她滿意的事。
這是一場屬於她自己的冒險,是她作為凡人的一次試煉。
如果能完成這次試煉,那麼像周期性感冒一樣,每個世界都注定會複發一次,她每次都隻能治標不治本的心魔就有了真正的解藥。
而如果完不成,那麼她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她就隻有這種地步。
她就隻是這樣的人類。
即使有著這個有時被她稱作天災,有時被她稱作奇遇的“外掛”打底,她也無法超出人類的極限……不,甚至連極限都還沒碰到就要宣布失敗。
更叫她狼狽的是,她在麵對失敗時,以及失敗帶來的結局時,絕不會像馬斯亞斯那般麵帶微笑,因為她從沒有純粹到這種地步,也沒有堅強到這種地步。
那麼,如果不想落得那樣的下場,她就不能失敗。
在內心的掙紮中,那個更好的自己必須勝利。
她必須要將籌碼都壓在另一邊,即使兩邊都是自己。
不僅如此……
“我向您道歉的話,您會原諒我嗎?”西比爾輕聲問阿波羅。
是的,還要向阿波羅道歉才行。
她做了傷害他、侮辱他、否定他的存在形式的事,僅僅是為了讓自己心裡更好受一些,讓自己的邏輯不要打結,她就做了這樣的事。
阿波羅笑著說:“我已說過了,您的自私不會傷害我。如果您忘了,我可以一直提醒您。”
西比爾回想起自己曾說過的,對神的愛是要無怨無悔的這句話。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包含了何等的真理。
她把它說得太輕巧了,輕巧得像一個會刺痛對方的謊言。
“可是您剛剛說您受傷了。”西比爾嘟囔道。
“唉,您就這麼理解吧,”阿波羅溫和地說,“隻要不是完全的我受傷,那麼您就沒有傷害我。”
西比爾明白阿波羅的意思。
既然這個世界中的神話觀沾了一點弗雷澤在《金枝》中分析的神明形象和神權的演變,還有祭祀中殺神以祭神,來讓古老的神明一次又一次地複活,以全新的麵貌和旺盛的精力更好地統治世界,那麼就說明這些神明不再是一句“無節操無下限”可以概括的,他們的種種行為背後可能都包含有類似於巫術原理的道理,遠不是“荒唐”二字可以概括的。
用後世的神話學研究中的說法的話,就是說這個世界的神明介於位格神和自然神(或超越位格概念的非位格的真實)之間。
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初是自然神還是位格神,也不知道他們最終會成為哪種類型的神明,但顯然,此刻正躺在西比爾身邊的阿波羅身上具備多重的屬性,無法用一個或多個定語去概括。
更通俗一點,阿波羅既是概念,又是概念所包含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