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擁有著人性——用人類的目光去理解的話,同時也擁有著神性。
他既是歐裡庇得斯筆下的,具有強烈人類喜惡的神衹;又是新柏拉圖主義中的不動、靜止的太一的一部分。
“您是‘完全地’愛著我的嗎?”西比爾輕輕地問。
好像就算不知道答案也沒什麼的樣子。
好像就算答案是否定的也沒關係的樣子。
阿波羅將她摟了摟緊,隨後笑了一聲,“當然,我對著冥河起誓。”
“那麼……也就是說,我無法理解您的愛了。”
西比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手撫上阿波羅的腰,也抱住了他。
“這是我的錯誤,我不理解您的愛,我不該對此有所不滿,而應該儘力去理解……如果那是凡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的,生理上的缺失,那麼我就應該試圖去成為神明,或許就像雅辛托斯那樣,說不定再過幾百年,人們會說他是風信子的花神,然後沉睡的少年會從黑暗中醒來,成為神明。是嗎?”
“如果他能讓奧林匹斯山上的神明都接受他的存在的話,是的。但是在您的假設中,即使我的朋友再次睜開眼睛,也不再是我熟悉的,死在我手上的愛人了。”
既然已經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麼西比爾當然不會再去吃那些閒醋,而且現在她也沒心思考慮那些無關緊要的事。
“那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阿波羅,為什麼您不願意我和那位女神產生聯係呢?她會對我不利嗎?我有許多猜測,但如果沒有您的肯定,那些猜測就都是錯誤的。請您告訴我吧,叫我解惑,如此便不再糾結。”
阿波羅“嗯”了一聲,用西比爾希望了解的方式和緩道:“那位女神,原本不在萬神廟之內,也不是從希臘本土誕生的神,對於奧林匹斯神而言,她是‘天外’的神。在她的誕生地那裡,她同時擁有大地母神蓋亞、天空神烏拉諾斯以及大洋神俄刻阿諾斯的神權,甚至還包含有戰神阿瑞斯的權能。”
“自從在神王的諭令下,我派遣繆斯到俗世將橄欖枝遞到赫西俄德手中,叫他作了《神譜》後,她就成了我的母親的姐妹,流星女神阿斯忒瑞亞和破壞神珀耳塞斯兩位提坦神的獨生女。您已經了解了這其中的奧秘,我就不詳細說了。我隻能說,她並不滿意這樣的地位,而且也有足夠的力量和權能表達自己的不滿。而我呢,多了個這樣的姐妹,當然也不會高興。不過她很奇怪,和我們都不同,她竟然沒盯上那些她能輕而易舉取代的神明,反而主動選擇了和她原有的屬性相悖的,黑夜和冥府。”
“「宙斯贈赫卡忒以貴重的禮物,讓她共有大地和不產穀物的海洋;她還在繁星點綴的天宇獲得榮譽,極受永生眾神的敬重。直到今天,無論什麼時候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按照風俗奉獻祭品和祈求恩惠,都呼喚赫卡忒的名字……克洛諾斯之子從未傷害過她,也沒有從她在前輩的提坦神中所得到的一切裡拿走任何東西。還和起初分配的一樣,她在大地、天空和海洋中擁有自己的一份。」——這是《神譜》中說她的話。”
西比爾忍不住笑了,那是帶著一點嘲諷的笑,“我能理解那位女神為什麼不滿意了……可是,我依舊不明白,為什麼我要對她敬而遠之呢?”
阿波羅於是道:“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一個是,因為您對科爾基斯島上即將發生的事感興趣。我親愛的人,您已決心要去拯救一個不值得拯救的人,您堅持要這麼做,我不會阻攔,但我必須要保證您的安全。”
“喀爾刻的侄女和她‘聲名顯著’的姑姑一樣,都是巫女,當然,我得說她們都是太陽神一係的,即使那暫時和我沒關係——讓她們做巫女的,是他們母係的力量。您要知道,在更早的時候,預言這一權能都是掌握在大洋神族手中的,我被稱為預言之神,那也是德爾菲神廟建立後的事了。”
“那要殺死自己親身骨肉的女人,在她所居住的正廳神龕中供奉著的,正是我希望您遠離的,以‘三’為聖數的女神。”
“您也知道,她是機遇與偶然的女神,在她進入了奧林匹斯神係後,她的目光沒有投向那些與她更契合的女武神、星神、生產之神、海洋神以及太陽,她選擇了幾乎和她的神性全不相乾的月亮和冥土。而以她的本事,再過一個時代,當希臘換了一個名字,她將和我的姐妹,阿爾忒彌斯合為一體,就像我想對赫利俄斯做的事一樣。她還憑借救了珀耳塞福涅的行為作了冥後的侍女……哼,天知道那個傻姑娘敢不敢使喚她。”
“西比爾,我很認真地跟您說這些話,您既然已經知道以那位女神做保護神的女人獲得了怎樣的下場,知道她和我之間有怎樣錯綜複雜的因緣,便該理解我如此謹慎的緣由。這是因為您對我非常重要的緣故。”
和往常一樣,阿波羅不僅說了這些,還說了更多。
如果有這樣一個地方,可以讓西比爾永遠做他的傾聽者和交談者,那他永遠也不會離開那個地方。
“至於您一直很好奇的赫利俄斯,他和那位女神之間也有著微妙的因緣,隻是沒有我和她之間的牽扯深,至於為什麼,您也能明白。”
西比爾順著阿波羅的指點想起了自己曾在某個世界中過的一本索福克勒斯的戲劇殘篇。
同樣也是講述和美狄亞有關的戲劇,在其中有這樣的一節:“太陽之主和聖火,道路女神赫卡忒的寶劍,她帶著它進入奧林匹斯山,帶著它穿過大地之上神聖的岔路口,頭戴橡木冠冕,遊蛇編織成的發圈從她的雙肩披落。”
“您……一直不希望我到科爾基斯去摻合那件事。”西比爾遲疑著開口,可以感覺到,她在說話的同時,內心也在進行著激烈的掙紮。
然而無論再怎麼猶豫,她還是說:“您已解答了我的困惑,叫我明白您的決定一定是有道理的。”
如果是位格神的話,還可能因為神本身帶有的喜惡而導致他說的話是不正確的,但是自然神,或者說法則化身的神就不可能有這種不正確了。
就像你不可能否認火山自己說它要爆發了這件事是火山說錯了一樣。
阿波羅既然數次強調了美狄亞不值得拯救,那麼顯然,美狄亞在這個時代,或說這個世界的道德觀念和社會法則下就是一個壞的,活該受到懲罰的人。
那麼她如果執意去救她,使她避開了自己應得的懲罰——雖然說這件事很有可能做不到——那麼,她就破壞了通行於世的準則,成為了秩序的破壞者,變成比美狄亞也不可饒恕的罪人。
但是。
沒錯。
但是。
“可是,即使您已使我擺脫了蒙昧,我還是無法全心全意地……我沒辦法做到這一點,我總是心有疑慮,任何事,哪怕有神明向我開口,我也要親眼看看,然後才信。”
西比爾說得極為艱難,但也極為堅定。
“阿波羅,因為我無比重視您,關心您,所以我才要對您坦誠……我非得去科爾基斯一趟不可,若是最後我得出的結論,和您告訴我的結論一致,那麼我會無比慶幸、無比感恩的。”
“但是……”
西比爾幾乎是在對著阿波羅的心說話,她柔軟嬌嫩如花瓣的嘴唇緩慢地開合,就像一個又膽小又懦弱,偏偏還不知道發了什麼瘋,要學馬斯亞斯當一個向神明挑戰的狂人。
可是這個世界是沒有狂人的,吃人的也是切實存在的怪物,把人當作祭品,獻祭人牲的倒是不少。
這麼看的話,是不是可以說,享用人牲的神明也是怪物的一種?
“如果我竟無可奈何地得出了和您的判斷不一致的結論,那麼無論做到什麼地步,要付出多少,是否會有回報,我也會堅持到底。”
“是因為這個人是您,所以我才如此執著。我絕不對彆的神如此,因為我不關心彆的神,他們的話我隻聽在耳裡,沒有聽在心裡。我的一生何其短暫,全部用來愛您都不夠,我已沒有餘力再去愛彆的神。”
“如果我終將在自我的意誌下走向和您做對的結局,也請您相信,這一切都是出自我對您的愛與信任。如果我不是那麼重視您的話,我也不會那麼堅決地要和您做對了。”
阿波羅擁抱著西比爾,他璀璨的金色卷發和刺眼的光線幾乎融為一體,他身上的光輝比包裹著他們的光繭要更明亮,衍生到西比爾身上,是一種仿佛要將人溺死在光明中的溫柔。
然而阿波羅一直遮著西比爾的眼睛,不叫她受絲毫傷害。
現在的她還無法不被傷害。
阿波羅明白這一點。
他可以等。
神明是最有耐心的存在,也是絕不會被等待辜負的存在。
他是星球的孩子。
“正是因為您是這樣的人,所以您才是會支配我的人。等到將來,您完成了屬於您自己的試煉,跨過那條不可視的邊界,我會在您體內再一次誕生,拿回克洛諾斯之子從我這裡奪走的榮光。”
“隨意去做您想做的事吧,隻要有光明存在的地方,就不會有一絲黑暗。這是您曾說過的話,我向您保證這一點,太陽照耀著您。”
在恒星的胞宮中,如同合體嬰兒般蜷縮在一起的這一對男女。
長久到,叫人幾乎要以為他們已經睡著了的時間之後。
阿波羅突然笑了一聲,“我本以為,當我終於踏上科爾基斯的土地,那片被稱為‘太陽升起之地’的地方後,我會迎來一次無比榮耀的‘上升’,叫諸神都見證我的輝煌……結果我現在就要去了,還得因為赫利俄斯的存在而縮手縮腳的。”
西比爾“嗯?”了一聲,隨即大概理解過來,估計就是在那片土地上赫利俄斯比較強大,然後同性相斥,阿波羅在那裡也不舒服的意思。
於是西比爾道:“那我自己去吧,我親愛的太陽,我又不是去戰鬥,也不是去冒險的,我隻是想要親眼看看美狄亞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會因此有危險的,您可以在其他地方等我。”
阿波羅聲音含笑:“不,我的主人,和您到科爾基斯去,與我自己到科爾基斯去不一樣,如果一定要我做出選擇,那我想要和您一起去。”
這話說得太好聽了!
言外之意更是深情如此。
西比爾完全抵抗不了。
也不想抵抗。
所以她笑眯眯地重又窩在阿波羅身邊,像是和對方的半身長在一起了似的,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很快,便陷入了甜美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