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園裡正是一副雪舞冰封、萬籟俱寂的模樣,今天不是請安的時候,載湉從東北角進了園子,先到仁壽殿等候,卻被告知太後在午睡。
載湉隻好退出來,沿著柳芽新發的昆明湖南岸漫步。心裡想著對答之策,他不覺走得忘了時辰,再回去時仁壽殿早已人去樓空——太後宣了京劇名家楊小樓進園子裡唱戲,晌午一起就迫不及待地過去了。
載湉暗道完蛋,隻好到德和園大戲樓給慈禧請安。一禮揖下去,慈禧卻當沒看見似的,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翻跟頭的楊小樓,手上還微微地打著拍子。
載湉不敢妄動,保持著蹲跪的姿勢,不一時脊背上就出了一層薄汗。
周遭眾人都坐立不安起來,除了慈禧,誰敢這麼大刺刺地坐著受皇帝的禮?命婦們訕笑著站起來,更衣的更衣,透氣的透氣,不一會兒就都消失在了門外。
足足過了一刻鐘,一出《四郞探母》唱完,慈禧方接過宮女手上的茶盅子,冷冷瞧他一眼:“喲,這不是皇上麼?這下雪的天兒,難為你還想著來看看我這沒用的老婆子。起來吧。”
載湉見她神色不愉,便知京裡載澍已經得手,把人全抓了。他心下大暢,也不在意慈禧的下馬威,老老實實垂頭道:“兒子沒來得及請旨就拿了幾個人,這番是特意來向皇額娘請罪的。”
“拿了幾個人?好輕巧的說法啊。那是一個正一品尚書,一個正三品的步軍副統領!你眼裡還有哀家這個皇額娘嗎?”
“事急從權嘛,”載湉小聲反駁,“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難不成因為他們位高爵顯就可以肆意貪贓枉法了嗎?”
“我說你不該懲治貪官了嗎?”慈禧冷笑,“你是皇帝,底下的奴才不中意了,要換要殺哀家都可以由著你的性子來。但你不該的是把他們貪汙的賬本傳得滿京城都是,損害了朝廷的體麵和威嚴!”
可底下一向是官官相護,這次本來就是刑部、大理寺的人貪贓枉法、草菅人命,讓他們自己審自己,隻怕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之所以公布賬本,就是為了倒逼審案定罪的官員秉公執法、嚴加處理。
載湉有些不服氣:“出了貪贓枉法的事情,難道藏著掖著就不會損害朝廷的威嚴了麼?底下的官員枉殺無辜,朕不為民伸冤,反而還得護著那幫害蟲麼?”
“哈哈,為民伸冤?你當你是誰?開封府的青天大老爺麼?”
砰的一下,慈禧將手中的粉彩嬰戲杯扔在地上砸得粉碎:“給哀家記住了。你是滿人,是異族的皇帝。前明的皇帝再昏庸,出了貪官,百姓也隻會說‘東廠該死,魏忠賢該死,他老朱家的皇帝卻是英明神武萬歲萬萬歲’。可咱們大清出了貪官,那起子賤民就隻會說‘韃子皇帝坐不好江山’。”
“我們能坐了漢人的江山,不是靠什麼‘為民伸冤’,而是靠多爾袞打斷了他們的脊梁骨,把漢人變成了我們的奴才。你該做的,是繼續讓他們安安分分當奴才,而不是給他們伸冤!”
慈禧說著擔擔袖口上沾染的塵土,坐回紫檀圈椅上:“戲怎麼停了?繼續唱!哀家近日總是夢到文宗皇帝,皇上到佛香閣給我跪三天經吧。”
佛香閣位於萬壽山前山,正對昆明湖,背靠智慧海,是頤和園中軸線中點的建築。除了作為慈禧禮佛祈福的所在,也兼備了祭祖的功能。
頂層的祭堂裡,懸掛著太/祖努爾哈赤以來大清所有皇帝的畫像,正中九百九十九盞黃銅油燈將寬闊的大殿照得猶如白晝。
載湉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團上,抬頭地望著眼前威嚴的康熙朝服像。
康熙是大清開國以來的第四位皇帝、入關後的第二位皇帝,這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人物。
康熙以前的皇帝——努爾哈赤、皇太極、福臨,都取的滿語名字。他之後的皇帝——胤禛,弘曆,永琰,綿寧,奕詝,載淳,載湉……都是標準的漢語名字,有字輩,有通用偏旁。
也就是說,大清的皇帝接受傳統滿洲教育的,算上康熙,也就四代人而已。後麵六代,七位皇帝,都是從小就學漢字、說漢語、熟讀四書五經。
他們接受的是傳統的儒家教育,思想上與孔孟、雙程朱熹這些漢族儒生趨同,可身上流淌的卻是異族的血。他們無法將漢族百姓當做自己的子民愛護,百姓也無法將他們當做自己的君主來愛戴。
跟翁同龢學了一肚子仁義愛民、抵禦外辱、強國愛國的明君理論,結果發現自己拿的居然是個反派大BOSS的劇本,天生就是要跟廣大人民群眾對著乾的。
載湉看著麵前聖祖威嚴正派的朝服像,在心裡痛打瞎說大實話的慈禧。
“皇上,夜深了,歇歇吧。”受閣的太監樂嗬嗬地上來扶他,“奴才還像以前那樣,給您備了湯膳,打點熱水揉揉腿腳,再拿一本《說嶽全傳》給您打發時間?”
“滾滾滾,不要不要!”
“哎喲我的小祖宗,天冷,跪久了傷身子。太後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的。”
“朕就不!”載湉哼了一聲,跪得直直的,好像這樣就能表現出跟太後劃清界限的決心和勇氣。
老百姓又不是瞎的,他就不信,如果以前的皇帝們能對外能抵禦強敵,對內能做到政治清明、滿漢一體,百姓還會不擁護他們?
如果愛新覺羅家的統治者們都像太後這樣,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是韃子的皇帝,那他們就隻能祖祖輩輩都做韃子的皇帝。
他不想做韃子,他想做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