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疼疼。”景仁宮裡,小皇帝抱著枕頭打滾。
“忍著!”若桐把烤化的膏藥攤在白絹上,用簪子趕勻了,拍在他烏青的膝蓋上,“你就是個窩裡橫,現在知道喊疼啦?不是逞英雄麼,不是‘威武不能屈’麼?人家讓你跪你就跪啊,平日裡的能言善辯都到哪兒去了?”
“朕隻跟誌同道合的人辯,跟存了心要作惡的人有什麼好辯的?再說了,她也不敢真的把朕如何——大清已經死不起皇帝了,再來一個幼主,大家都得完蛋!”
這話倒是不錯,後來幼主溥儀登基才三年,大清可不就玩完了麼?
載湉爬起來,把胳膊套進常服袖管裡:“反倒是你,朕還擔心,如果太後追究彤史的事,該怎麼給你求情呢。”
您求情?火上澆油還差不多,可免了吧。
若桐暗笑。前世慈禧屢次三番為難她,起先他們都以為,這是為了給皇後撐腰。這位爺為了給她求情,那是三天一小跪,五天一大跪,膝蓋骨差點把儲秀宮的地板都磨出坑來了。可是越是這樣,太後就越生氣。
後來,她才隱隱約約認識到,或許太後氣的就是“皇帝為她下跪”這件事情本身——她沒有從鹹豐那兒得到的體貼愛護,你憑什麼唾手可得?
想到這裡,若桐心情轉好,三兩下替他係好腰帶,低聲說:“魏源《世界通史》我幫您借了出來,待會悄悄拿給小梳子。您可要晚上偷偷地看。”
載湉暗哼一聲,咬牙切齒。
自從太後在頤和園把他臭罵一頓,這宮裡的種種規矩又一下子死灰複燃了。皇帝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睡覺,一頓飯吃幾個菜,每個菜吃幾筷子全部有人盯著,稍有不注意身後的老公公就扯著破鑼一樣的嗓門兒,咳得驚天動地,動輒就是“祖宗規矩”、“不成體統”。
旁的載湉都可以忍,唯有這房事忍不了。
宮裡的規矩是被翻牌子的妃子要先到養心殿一側的廡房裡沐浴淨身,然後光著身子被裹在棉被裡,讓太監背進宮去。
慈禧不在的時候這條規矩形同虛設,主要是因為小皇帝不配合,按他的話說就是“一共就三個牌子,翻個頭啊,朕還不如抬抬腳就往景仁宮去了”。
敬事房的人做了大半年的橡皮圖章,哭訴無門,好容易挨到太後回來,有了撐腰的人,他們瞬間又在小皇帝麵前挺胸抬頭要求堅守“祖宗規矩”了。
若桐對於像頭待宰的豬一樣被人赤條條地背著在宮裡跑這件事敬謝不敏。
她又十分懷疑,前世她和光緒一直沒有孩子,未嘗沒有兩人少年成親、身邊沒有長輩指點約束、一味貪歡縱欲傷了身子的緣故,乾脆趁此機會把漸漸對情/事食髓知味的小皇帝撇開,讓他改吃幾日素養養身子。
載湉對此恨得牙癢癢,連換個衣裳也要上來挨挨蹭蹭的:“這洋玩意兒扣得好緊,還是咱們中國人的如意扣舒服,楊萬河,拿件袍……”
他話說一半,忽然想起楊萬河被趕出宮去了。雖然是罪有應得,但這宮裡他熟悉的人又少了一個,走在路上回頭一望,總覺得身邊空落落的。載湉隻得看向身邊陌生的年輕太監:“那個啥,拿件袍子來。”
“那個啥”一臉欲哭無淚:“回皇上,奴才叫小梳子。”
載湉語氣不善:“什麼破名兒,還小嫂子呢。你本名叫什麼?”
“本名就叫梳子。”小梳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奴才的娘懷奴才的時候,夢到一個長頭發的女人,拿梳子不停地梳頭,就起了這個名字。”
“那你娘現在多大歲數了,跟著你在京城,還是留在家鄉?”
小梳子樂嗬嗬地說:“她老人家今年陰壽四十八了,骨灰埋在家鄉,靈位跟我在京城。”
“咳咳咳。”高萬枝扯著嗓子咳嗽,一個勁兒地瞪他。在主子跟前張口靈位閉口骨灰,自家小主怎麼保了這麼個缺心眼兒的家夥做養心殿總管。
“你娘過世了?”載湉原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勾出這麼一件事兒來,“行吧,那你以後就跟著朕。”
他說著取了一頂瓜皮小帽,扣在若桐頭上,美滋滋地牽著愛妃出門了。
圓明園盜金案在光緒得了便宜、見好就收和慈禧丟了麵子、有心遮掩的共同作用下,迅速銷聲匿跡。
不久,便到了今年殿試放榜的日子。
戶部尚書翁同龢府上一大早就收到“皇上胃疾複發,不能到毓慶宮上學,請翁師傅入養心殿講學”的消息。
翁同龢嚇得花白的胡子直顫,站在院子裡操著一口江蘇白話大罵皇後不賢。
他是鹹豐、同治、光緒三朝帝王的老師,這樣的身份,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文人之首、清流領袖、生為宰輔死諡文忠的那類人。可是翁同龢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憋屈啊!
鹹豐、同治父子倆都不是什麼勤學好問的明君,一個在圓明園裡養了一幫小腳漢女,一個流連於北京城的青樓妓館之間,結果都年紀輕輕就把自己玩死了。
大號小號都練廢了,隻剩下最後一個小小號,看上去還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唯一的遺憾就是身子骨弱了點。
翁同龢看光緒的眼神,就像死了兩個兒子的老父親看最後一個獨苗苗,恨不得把小皇帝揣在兜裡含在嘴裡,隔絕一切妖豔賤貨的勾引——沒想到載湉雖然不沉迷女色了,卻娶了這麼一個皇後,平白無故地待在家裡,也被搞得一身病。
這無疑戳中了翁同龢心裡最痛的傷疤——不要再死學生了,老夫真的不想做四朝帝師啊!
翁師傅在心裡發出絕望的哀嚎,急忙穿戴好了就要進宮請安。誰知管家忽然通報說有人來訪。
來人十分囂張,到帝師府上竟然不投拜帖不下轎,命人直接抬著軟轎闖了他家正堂。
翁同龢隻得先去見客。結果簾子一掀,出來個年輕公子,隻見他穿著銀紅箭袖,裹著狐坎披風,上衣口袋裡垂下一根細細的西洋表鏈,不是載湉又是哪個?
翁同龢不由大驚:“皇上,您怎麼……”
“噓噓噓,免禮免禮。”載湉攙住他,笑容滿麵地說,“今兒天氣不錯,朕出來逛逛。”
“什麼?出宮?這怎麼能行?帶了多少侍衛,通知提督衙門清道開路了嗎,誰伺候茶水誰抬轎,太醫院有沒有派太醫跟著呀?”
“咳,太醫沒有,伺候的人倒跟了一個。”載湉握著翁同龢的手,笑得一臉真誠,“師傅,您今兒身體如何,咳嗽可好些了,會不會突發哮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