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懷,字杏蓀,道光二十四年生,江蘇江陰人。如果李鴻章是慈禧的槍杆子,那麼盛宣懷就是李鴻章的錢袋子。
他雖為商人,卻自幼懷有救國之心,熱心公益,重視教育,在輪船、電報、鐵路、鋼鐵、銀行等諸多領域取得了舉世罕見的成就。
他素來對李鴻章忠心耿耿,敬若神明。李鴻章也不以門人下屬、晚輩幕僚的眼光看待他。兩人一政一商,忘年平等論交,已有二十載時光。
故而盛宣懷也不等李鴻章回話,直接向隨從們揮手笑道:“山道濕滑,恐生意外。快扶中堂去那家番菜館裡坐坐,等晌午雪化了再走。”
哈?明知道山路濕滑,您還死乞白賴地邀中堂來遊香山?眾人麵麵相覷,都是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李鴻章卻把手杖往地上一跺,喟然歎道:“不就是最後通牒隻剩兩個小時了,文廷式急了,想找我談談嗎?杏蓀,你又何必替他遮掩。”
盛宣懷揮退隨從,笑道:“中堂真是神機妙算。還記得幾十年前,西太後還是懿貴妃的時候,您特意備了一隻乖巧伶俐、賽人聰明的獅子狗,親自□□了三個月,送進京給太後賀壽,還勸我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七個字,我記了一輩子。怎麼如今皇上掌了權,您就不懂這個道理了呢?”
“識時務者為俊傑……哼,那老夫今日就再教你一回——船大難掉頭啊。”李鴻章喟然歎道。
四十年前他剛剛率軍援滬的時候,淮軍才十三個陸軍營,6500人的編製。這麼艘小船,見風使點舵,做做牆頭草,誰得勢跟誰走,倒也沒人計較。
可現在呢?
淮軍已經有300多個整編陸軍營,二十五萬全國最精銳的部隊,配備最先進的英式裝備。更彆提號稱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了。
對光緒來說,李鴻章一手組建、慈禧做幕後靠山發展起來的淮軍,就好比一頭被敵人從小養大的凶猛獵犬。誰敢牽著這樣的狗上戰場?
所以說,船大難掉頭啊。
他這些年拆了東牆補西牆,為了愛新覺羅家破碎的江山縫縫補補,誰知臨了臨了,竟然陷進這麼一場改天換日的風波裡去。一世辛苦,都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道希做了嫁衣裳。
李鴻章想著,心裡也不由生出幾分火氣,冷笑道:“當日在仁壽殿,文廷式以區區四品侍讀學士的身份跟兩位後黨大員對乾,我還以為他多有膽量呢。怎麼?如今他和翁同龢平分天下,卻連老夫的門都不敢登了,還要鬼鬼祟祟跑到德國人的地方來約見!”
盛宣懷垂著頭,一副諾諾不敢答言的樣子。
怎麼連你也怕了姓文的?李鴻章正要皺眉喝問,卻聽背後有人朗聲笑道:“原來中堂竟然是這樣想的,朕還以為你常年浸淫西方文武之術,會很喜歡這番菜館的環境呢。”
李鴻章眉毛抽搐一下,訝然回頭,就見載湉一身蓮青色常服,站在青石板鋪成的山道上,拾階而下。李、盛二人尚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就見他走到李鴻章麵前,片語未言,先彎腰一揖到底。
饒是李鴻章見慣了大世麵,也不由露出白日裡活見鬼了的驚恐神色,膝蓋一軟就要跪下去,卻被早有準備的小梳子帶人攙住了。
載湉看向盛宣懷:“華北電訊公司總辦鄭觀應跟愛卿是故交,你們且彆處敘舊。”
“遵,遵旨。”盛宣懷被驚掉的魂魄好像還未歸位,他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該先邁哪隻腳,然後同手同腳地飄走了。
李鴻章卻回過神來,歎息一聲:“禮賢下士必有所求,皇上有話不妨直說吧。”
“朕的確有求於中堂,但這一禮卻與當下時局無關,乃是為了數年前的一件小事。”
載湉歉然道:“當日頤和園落成之時,在中南海紫光閣的小火車上,朕以為中堂挪用海軍軍費替太後大修頤和園,是媚上邀寵的小人之舉,故而用臭鱖魚戲弄了中堂一番。現在想來,此舉實在是輕狂愚妄之至。”
李鴻章腳步一頓,心裡泛起驚濤駭浪,麵上卻搖頭道:“還有這樣一件事?臣竟一點也不記得了。”
“中堂縱然不記得了,賠罪的禮物還是要送到的,來看這個。”載湉從小梳子手裡接過一隻厚厚的漆麵牛皮箱,當著李鴻章的麵撥弄密碼鎖,打開箱子。
裡麵是厚厚一疊德文資料,首頁一張圖紙詳細地描繪著戰艦的航速、火力、裝甲、噸位等要素。即便李鴻章不識德語,卻也一眼認出這正是那艘還未開到遠東,就引得慈禧大發雷霆、伊藤博文狗急跳牆的德國新式主力艦,勃蘭登堡號。
載湉負手歎道:“戰艦不是槍炮,買來就能使用。海軍是一個技術性很強的兵種,如果有船無兵,炮艦就與漂浮的廢鐵無異。這柄波塞冬的三叉戟,還是要編入北海海軍的作戰序列,才能發揮它的威力。”
李鴻章不由瞳孔一縮,顫抖著捧起那頁薄如蟬翼的圖紙:“這,這實在是……”
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努力地想在光緒麵前表現得淡定一點——畢竟在五分鐘以前,他們還是敵人呢——這副給點甜頭就被感動得淚水漣漣的樣子,實在是太有損他李中堂英明淡定的形象了。
但是他娘的,就是控製不住啊!
北洋海軍自從1888年正式建軍以來,就再也沒有添過隻船片板。近年來,迫於愈發緊張的財政,更是連戰艦維護、火炮更新、出海演練的次數減少到最低。
李鴻章想買船已經想到了入魔發瘋、飲鴆止渴的地步,彆說光緒還是他名義上的主子,就算是伊藤博文現在提出要給北洋水師買船,他也敢要!!
載湉點了點那疊圖紙,道:“這裡是一艘戰列巡洋艦,三艘英國護衛艦。日本也在向各國政府施壓,要求停止對我們的軍售,其他大型水麵艦艇應該是買不到了。不過德國人極力向朕推薦一種叫做‘潛艇’的水下破交工具,是他們研發的秘密武器,還未正式列裝。德國人自己也說不清,它到底有多大威力。”
“這聽上去就像一筆坑冤大頭的買賣,但是朕也沒辦法,蚊子再小也是肉——海防對這場戰爭太重要了。如果能夠掐斷日軍的海上補給線,日本將不戰而潰。如果我們的海軍被伊東亨佑徹底打垮,那日本就可以在中國1.8萬公裡海岸線上的任何一個地點發起登陸作戰,我們防不勝防。”
載湉將那個箱子重新鎖好,遞到李鴻章手上:“一艘戰列巡洋艦,三艘護衛艦,十五艘潛艇。現在離戰爭開始還有兩個小時,中堂,決定□□百年國運的勝負手,就交給你了。放開手去打,輸了朕親自去簽合約,不要你背任何罵名。要是僥幸贏了,百年之後人們談起中國海軍史,就怎麼都繞不過你李鴻章三個字了。”
他說著拍拍李鴻章的肩膀,一言不發地快步下山了。
盛宣懷這才敢從番菜館二樓的陽台上探出頭來張望。他看見李鴻章獨自站在原地,晚霞勾勒出他蒼老佝僂的背影,逐漸四合的夜幕中忽然響起他顫抖的笑聲。那聲音就像夜梟的鳴叫一般尖銳淒厲,久久回蕩在寂靜的山林之中……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647377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