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清晨, 直隸宣化府。
天空微明,蒼穹高遠,起床鈴清脆的聲音回蕩在軍服廠空曠的廠房當中。
女織工王二媳婦聽到這個聲音,立刻從十六人大通鋪上爬起來, 穿衣疊被, 梳頭洗臉,然後冒著清晨微冷的晨風到工廠食堂用餐。
不多時,可以容納一千人的食堂已經坐得滿滿當當, 掌勺的女師傅抬著幾個大蒸籠上來。早餐是每人兩個雜糧蒸餅,一碗紅豆湯, 半個切開的白煮蛋。
很簡單,但是每個人都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食物。
這間華北織造公司下屬軍服廠, 是中日開戰後臨時組建起來的。所有織工都是原來吉林省鴨綠江沿岸的居民,清一色的女性。
自從1895年三月二十日, 日本逾期不回應清政府的最後通牒, 中國隨即對日宣戰。
鴨綠江一帶被朝廷劃為戰區, 王二一家攜老扶幼,揣上幾個乾窩頭,準備出逃的時候,忽然來了幾個穿長衫的秀才哥。他們敲鑼打鼓地向百姓宣講朝廷“招募壯丁, 轉移災民,妥善安置”的政策。
原來,中日互相宣戰後, 皇帝的第一道禦令,卻不是指揮平壤駐軍作戰的軍事命令,而是修築京沈鐵路和鴨綠江沿岸防禦工事,以及鋪設華北電報線路網的行政命令。
朝廷向村民們承諾,一個四口之家,隻要出十六歲到六十歲之間的成年男子一名,參與鴨綠江堡壘或京沈鐵路的修建,朝廷就保管把你們的家小安安穩穩地送到後方,保證他們路上有人指引,到了有人接待,白天有飯吃,晚上有屋住。
而且做工的人還月月有錢拿,每個月可以寫一封書信,由朝廷統一派人送到你們的家人手裡。
村民們都被這優厚的條件震驚了。從古到今,哪回打起仗來不是萬人逃命啊?這個時代的流民可不好做。雖然避開了戰禍,但是沿途缺衣少食,渴了沒水,餓了沒糧,病了沒藥,全靠兩條腿走路,死在路上的人多著呢!
就算到了安全的地方,沒有路引也一樣進不了城,遇到個仁慈一點的官,還能在城外搭個草棚住住;要是遇到凶一點的官,甚至還會叫衙役驅趕流民。
如今隻要出一個人乾活,就可以活了全家老小的性命。況且修築的鴨綠江防禦工事,也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家園,大夥兒豈有不願意的?
王二媳婦還記得那天晚上,全家聚在一起吃了頓熱熱的白麵疙瘩湯,第二天公公和當家的就背著包袱去征工點報了名。
王二媳婦的婆婆和兩個孫子孫女,當場就被扶上了一輛驢拉的敞篷板車,王二媳婦和小姑小叔跟在車子後麵走路。一行浩浩湯湯,足有六七千人,他們從吉林省興京廳出發,一路經過奉天府、新民府、朝陽府,然後在秦皇島坐上了前往直隸的鐵軌車。
王二媳婦的婆婆年紀大了,很不適應這轟隆轟隆的鐵軌車,因此他們一家分到一間很舒適的寬大車廂。雖然為了容納更多的人,車廂裡的家具都被撤掉了,但是車頂上還吊著水晶玻璃燈,牆壁上貼著寶藍色絲絨牆紙,地板是打磨得油亮亮、可以照出人影子來的楓木地板,華麗得叫人瞠目結舌。
同行的鄉親聽說後,羨慕地看著他們,紛紛拿了米糧要跟他們換座位,想要親自看一看皇上去奉天督戰時候坐過的頭等車廂。
王二媳婦的婆婆聽說這是皇上坐過的車廂,頓時精神大振,頭也不暈了,眼也不花了,耳朵也不嗡嗡直叫了。一家人順利地到達宣化府的移民安置所,定居下來。
這一路上不僅順利得不可思議,還讓他們這些鄉下人見識了一些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場麵。
從沈陽到北京,一路上三省十二府,到處都在大興土木。
秦皇島碼頭上,有牛馬大車拉著好多白麵袋子似的大口袋,上麵全是洋碼子。人家說那是英國進口的什麼水泥,拉到鴨綠江邊用水和沙一拌,澆出來的混凝土連炮/彈都打不穿。
在鐵軌車上,他們看見沿途一路有粗壯的漢子肩膀上扛著一大圈銅線往土裡埋,據說那是在鋪電報線,埋土裡不怕東洋鬼子派間諜來挖。還說管這事兒的還是一位王爺,皇帝的親兄弟,也整日跟著民工們住在荒郊野地裡,晝夜不停地趕工呢。
在承德府,他們剛下了鐵軌車,就看見打著赤膊的工人,抬著一根一根比人還粗的方木條,整整齊齊地碼在他們坐過的車廂裡。
王二媳婦的小叔上去搭了把手。搬運的工人告訴他們,那叫枕木,是用來鋪鐵軌的。你彆看它灰撲撲不起眼,那可是拆了頤和園裡給慈禧老佛爺獻壽的彩棚,現取下來的好木頭!
雖然鬨不清啥叫混凝土,為什麼要鋪鐵軌電報線,但這一切顯然都是在為打退侵略者做準備。朝廷肯定是有個方略計謀在的,王二媳婦一家瞬間覺得有了主心骨,一下子踏實了下來。
這麼大一個國家,從京城到他們鄉下,到處都忙得熱火朝天。從皇帝到農民,人人都在揮灑汗水。勞動是最容易驅散恐懼、讓人感到充實的存在。
在移民安置所裡住下來之後,王二媳婦一家也沒有閒著。狀元公張謇大人親自來給他們宣講“戰爭與生產結合,以工養戰”的策略,鼓勵移民們投入到後方的生產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