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做,”廖初打斷他的話,“不過最快也要明天,能等嗎?”
他沒有深入挖掘彆人痛苦的愛好,隻要確定大概原因就好了。
既然是個病人的心願,那麼,可以幫忙滿足。
“明天什麼時候?”那人追問道。
“上午,十點左右。”廖初簡單計算了下時間。
糯米和赤小豆都需要浸泡四五個小時,之後還要蒸熟、熬豆沙、晾涼,又要兩三個小時。
“可以!”那人狠狠鬆了口氣。
兒子後天一早就要做開胸手術,至少要求術前時斷食。
來得及,來得及。
廖初答應後,那人就離開了。
走之前,還非常用力地向他鞠了個躬。
上下身幾乎要對折的那種程度。
“麻煩了,老板,麻煩您……多費心。”
那人走後,廖初就去儲物間取了糯米和赤小豆。
他挖了很多,看著水流一點點填滿不鏽鋼桶,一言不發。
餘渝過來,輕輕勾了勾他的手指頭。
他並不清楚廖初在想什麼,隻是本能地覺得對方在難過。
也就是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好像並不太了解對方。
他隻知道廖初出身孤兒院,以前有個姐姐,現在有個外甥女。
可中間具體經曆了什麼,姐姐為什麼不在了?
他一點都不清楚。
那一部分過往就好像禁忌之地,被主人刻意掩埋,任誰都無法碰觸。
指尖碰上來的瞬間,廖初好像被燙到一樣,猛地顫了下。
又好像有什麼人伸手,把自己從冰冷孤苦的回憶中用力拖出來。
他本能地抓住了,用力握了下。
“我姐,她……”廖初張嘴,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她也是得病走的。
他忽然想找人傾訴一下,可話一出口,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廖初發現自己陷入到一種相當窘迫的境地。
他又開始自責,自責沒有早點找到姐姐。
如果可以的話,或許自己也會信奉神明,求神明不要帶走唯一的親人。
“都過去了。”餘渝拍著他的脊背,感覺到手底下的人渾身緊繃。
像一張被長久拉開的弓,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斷了。
廖初緩緩吐出一口氣,好像終於能重新呼吸,連帶著昏昏沉沉的腦袋都清醒了點。
姐姐大他幾歲,發病也早,他剛剛開始賺錢時,姐姐的身體就已經出問題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種病沒有救,哪怕千萬富翁也經不起折騰,最後隻能落得人財兩空。
為了不拖累他,姐姐偷偷走了,一點兒線索都沒留下。
而等姐弟倆再見麵時,就是在太平間裡。
廖初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姐姐究竟和誰在一起過,又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而生下果果……
回到家後,廖初不自覺看向那口魚缸。
許願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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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醫院後,男人一路小跑,進門前,他才站定,努力整理了下因為狂奔而有些雜亂的衣服和頭發。
妻子和兒子都是愛乾淨的人,最不喜歡見到他這樣了。
他用力做了個深呼吸,推開門後,看向病床上那個插滿管子,瘦骨嶙峋的年輕人。
“兒子!”
年輕人轉過臉來,艱難地衝他笑了笑。
男人的鼻腔突然泛酸。
他努力吸氣,故作輕鬆地去床邊坐下,“爸爸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年輕人患的是多發性心臟黏液瘤,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衰竭症狀,幾乎每天都在發燒。
短短幾個月,他就瘦成了一把骨頭。
這種病具有一定的遺傳性,他的母親就是因為同樣的病症去世的。
年前兒子突然暈厥,檢查結果出來後,男人登時眼前一黑。
他才上大二,多好的年華啊!
為什麼偏偏要被這種病找上門?
醫生說,一般心臟黏液瘤都是良性的,但考慮到患者母親惡性的病例,患者本人同為惡性的可能性較高。
另外,他還是相對罕見的多發。
通過各種檢查造影可以看到,腫瘤包裹著血管,血管包裹著腫瘤,手術難度極大,風險極高……
不手術,注定活不了多久;
手術,可能下不來手術台!
光是做這個決定,幾乎就把男人大半輩子的勇氣用光了。
反倒是兒子很堅強,經常笑著說:“爸,你彆擔心,我還年輕呢,底子好,一定能行的。”
“什麼,好消息?”年輕人打斷了他的回憶,因為消瘦而格外凸顯的眼窩裡,閃動著細碎的光。
男人摸著他的臉道:“你不是想吃條頭糕?爸爸給你找到啦。那個老板人特彆好,說馬上就準備做,明天上午爸爸就能拿到了。”
年輕人愣了下,眼眶突然泛紅,“這幾天,你一直都在外麵……”
就是為了給我找條頭糕?
男人親了親兒子皮包骨的臉,“兒子,咱們好好的,以後每年都跟爸爸一起吃條頭糕好不好?”
年輕人眨了眨眼,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滾出來。
他努力吸了口氣,點頭,“好。”
生病的人很容易累,說不幾句話,年輕人就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
其實並不是睡,隻是身體機能支撐不住了。
男人替他掖了掖被角,躡手躡腳走出病房。
他沒有遠去,隻是呆呆地坐在走廊邊的凳子上發怔的。
醫院永遠都不缺人,來了又去。
他看著無數條腿在麵前走過,又看見無數張臉上寫滿了如出一轍的焦躁和驚恐,還有絕望。
然後,他一直努力挺直的脊背慢慢彎下去。
他終於捂住臉,無聲哭起來。
他不敢哭出聲,怕被兒子聽到。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孩子?
醫院裡從來不缺生離死彆,好多人都看見了這個痛苦的男人,可大多隻是匆匆一瞥。
他們隻是自己活著就好難,實在沒有餘力同情彆人。
男人一夜未眠。
雖然那個老板答應了給自己做,但這畢竟是清江市,他能做出來嗎?
能做得好嗎?
能來得及嗎?
種種擔憂攪在一起,仿佛變成了一條冰冷的巨蟒,將他的心臟勒得喘不過氣。
他的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手表,每隔幾分鐘都要看一次。
早上,醫生來查房,還特意叮囑,晚上就不要吃東西了。
男人心急如焚,從沒覺得如此矛盾:
他既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好早點拿到條頭糕;
又巴不得時間過得慢點,再慢點,好永遠聽不到那潛在的噩耗。
他隻剩下這麼一個兒子了……
如果老天再狠心地奪走,那就連他一起帶走吧。
該來的總會來。
九點剛過,他就拜托護士幫忙看顧,用力看了昏睡中的兒子一眼,急匆匆趕往地鐵站。
半路上,那位年輕的老板打來電話,說條頭糕做好了。
男人好像能聽見自己心底大石落地的聲音。
急匆匆趕到餐館一看,保溫盒裡整整齊齊碼放著兩排潔白如玉的糕點,上麵還點綴著朵朵金桂。
白色的糯米層內,夾著紅褐色的豆沙,空氣中浮動著糖桂花和豆沙特有的清香。
就是這個樣子!
男人狠狠鬆了口氣。
他近乎虔誠地抱起那個盒子,用力鞠躬。
“多謝您,費心了,請問,多少錢?”
誰也無法評估這幾塊條頭糕對他們父子的價值。
然而那年輕的老板卻擺了擺手,“拿去給孩子吃吧。”
見他愣神,旁邊那個年輕人卻飛快地套好羽絨服,抓了車鑰匙,“發什麼呆呀?你拿著吃的不能坐地鐵,現在不好打車,我送你回醫院,走啊。”
一直到能抬頭看見醫院標誌性的十字了,男人才回過神來。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感激的話。
餘渝飛快地駕車駛入醫院,“不用不用,你趕緊去吧。”
男人實在想不出如何報答,隻好又鞠了個躬,然後死死抱住盒子,拔腿就往住院部跑。
他抱著的,好像是爺倆的未來。
“師傅!”餘渝突然開窗喊了句。
男人猛地停住,有些茫然的回過頭來。
“孩子好了,告訴我們一聲啊!”餘渝整個上半身都從窗子裡探出來。
男人哎了聲,朝他點點頭,轉身衝入樓內。
距離規定的斷食起點隻剩下十個小時。
男人一路狂奔,氣喘籲籲地衝入病房,哆哆嗦嗦朝兒子打開保溫盒。
“條,條頭糕,兒子,條頭糕來了。”
爸爸都能在春節期間的清江市買到新鮮的條頭糕,可見是天無絕人之路。
你一定會好的。
其實在這之前,年輕人一直都把他說的“找到條頭糕”的話當做安慰。
他覺得不太可能。
彆說遙遠的北方,甚至就連毗鄰故鄉的,稍稍北麵一點的省份,都不大會見到這種糕點的身影。
所以,大過年的,爸爸去哪兒找呢?
或許他隻是想給自己一個念想,好努力撐著活下去。
人活著,不就是要一口氣嗎?
可現在,他真的看到了。
病到現在,年輕人已經沒什麼胃口了,味蕾好像也退化。
之前想吃,也不過是怕留下遺憾。
但如今看著眼前熱乎乎的食物,他好像,又從心裡憋出來一股勁兒。
我想吃。
我還想吃更多!
他自己拿了筷子,顫巍巍夾起一條,很費力地咬了一口。
還熱乎著。
軟綿綿,甜絲絲。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化開。
“是這個味道,”他艱難地咽了一點兒,就再也吃不下,“我媽做的就是,就是這個味兒……”
他都好多年沒吃過了。
年輕人的嘴唇劇烈顫抖,突然眼眶一紅,劈裡啪啦掉下淚來。
“我怕!”
“爸,”他抓著男人的袖子,入院這麼多天,終於第一次毫不掩飾地哭起來,“我害怕,特彆害怕,我還沒活夠……”
我還想回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