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嬤嬤都這把年紀了,過去這幾十年,不知道見過多少名門世家的夫人與姑娘,有的人一輩子一帆風順,有的人先甜後苦,家中突然落難、遭發配等等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曾經光鮮的千金小姐在遭逢突變後,大都隻會淚如雨下,四處求人。
可是楚千塵不同。
從昨天到現在,哪怕她猜到了她的父親想置她於死地,她還是這般從容自若,麵帶微笑,淵渟嶽峙。
似乎無論發生什麼,於她而言,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能撼動她分毫,她那柔弱似水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堅韌不拔的心。
“你想好了?”沈氏正色問道。
“想好了。”楚千塵大大方方對著沈氏一笑,三個字簡明扼要,聲音婉轉,聽著像在撒嬌。
沈氏看著楚千塵,臉上泛起了些微的笑意,心中變得柔軟了下來,頷首道:“好。”
這幾個月,沈氏一直看著楚千塵,也漸漸地,越來越了解她。
這孩子是個胸有溝壑之人,恩怨分明,親疏有彆,行事有度,為人處世自有她自己的一套準則。
對待外人,她總是客氣有禮,清冷疏離;
可對待自己與沐哥兒,則全然不同,她會說笑,會撒嬌,會戲謔逗趣……看著才符合她現在的年紀。
沈氏揉了揉楚千塵的頭,輕聲道:“好好照顧自己。”
“嗯。”楚千塵沒有再久留,起身告辭了,“母親,那我先回去收拾東西了。”
楚千塵就帶著琥珀又返回了琬琰院。
這時,院子裡的丫鬟婆子已經把東西收拾得七七八八。
這兩天,她們的心情多少有些浮躁不安,畢竟,楚千塵的婚事也會影響到她們這些下人的將來,說不定她們也要跟著陪嫁到宸王府去,眾人都頗有種前途茫茫的沉重感。
楚千塵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了,侯府最近亂哄哄的,太影響她做大造丸了,製大造丸要絕對的專注,萬一出了一點岔子,這些藥材就白費了。
比起王爺的安危,其他的事根本都不是什麼事。
楚千塵已又讓琥珀幫她收拾了幾件夏裳,親自把那些用來製大造丸的藥材全都收拾好了。
一個時辰後,楚千塵的馬車就輕裝簡行地從侯府駛出,隨她一起離開侯府的還有薛風演。
薛風演沒跟楚千塵一道,而是火速趕回了宸王府。
他熟門熟路地從王府的後牆翻牆進去了,王府守衛森嚴,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潛入王府,薛風演的蹤跡也沒瞞過王府侍衛的耳目,一個侍衛給他指了個方向,薛風演就去了外院的正廳。
廳堂內,坐著七八個人,所有人都看著薛風演,用眼神問他——
你不是跟著楚千塵嗎?
薛風演視若無睹,如風卷殘雲般把一碟點心給吃了,直到肚子有五分飽了,他才開始說正事:“楚二姑娘要去城外的楊合莊住幾天,那個莊子在京城西郊的李家村附近。她說了,有什麼事的話,就去楊合莊找她。”
說完,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繼續一口點心,一口茶,活似餓死鬼投胎似的。
“楚二姑娘去莊子是誰的意思?”一個帶著幾分漫不經意的聲音饒有興致地問道。
薛風演還在吃著糕點,含含糊糊地說道:“楚二姑娘的。”
這個問題就是楚千塵沒親口說,薛風演也能猜到。這位楚二姑娘不要太有主見!
“哦~”聲音的主人應了一聲,那個微揚的語調帶著幾分玩味。
薛風演聽著對方這個字眼,總覺得意味深長,循聲朝對方看了過去。
聲音的主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相貌儒雅的男子,著一襲青竹色雲紋直裰,唇畔噙著一抹淺笑。
他坐得端正,與坐沒坐相的薛風演形成鮮明的對比。
薛風演的嘴忙著吃,程林華好心地替薛風演問道:“蘇慕白,你在打什麼主意?”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齊刷刷地看向了蘇慕白。
蘇慕白悠然淺啜了一口熱茶,道:“你們不覺得這門婚事若是能成也不錯嗎?咱們王府總還是要一個女主人的。”
蘇慕白這麼一說,其他人都驚呆了,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似的,如石雕般一動不動。
漸漸地,他們的表情變得微妙起來,如醍醐灌頂般。
“楚二姑娘聰慧絕頂,醫術又高明,而且……”蘇慕白頓了一下,繼續往下說,“雖然我沒見過她,但是從你們的描述來看,我感覺她對王爺很‘不一般’。”
雲展眉梢微動,似是若有所思,接口道:“她看王爺的眼神,像我們……”
程華林聞言眼睛一亮,撫掌附和道:“對了,就是這樣!”
沒錯,楚千塵與他們一樣,她看著王爺的眼神中是毫無保留的信任。程華林給了雲展一個讚賞的眼神,這個雲展平日裡大大咧咧,偶爾倒是粗中有細。
另一個中年男子嘀咕了一句:“皇帝指的婚,總是讓人有點犯膈應。”
皇帝讓玄淨算八字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在京中早就傳遍了,他們自然也是知道的。雖然他們一看就能猜出皇帝與玄淨是在唱戲,可是,確實是在楚千塵出現後,王爺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了,不但病發作得少了,而且,王爺明顯精神越來越好了。
對他們來說,王府的女主人不需要什麼名門貴女,重要的是合適。
蘇慕白看著程華林、雲展與薛風演三人,道:“你們三個怎麼看?”
在場眾人中,隻有程華林、雲展與薛風演與楚千塵接觸過,他們的感觀是最直接的。
程華林、雲展與薛風演三人彼此看了看,在他們看,楚千塵確實比他們所知的那些名門貴女更出色。
隻不過——
“也不知道楚二姑娘看不看得上我們家王爺。”
薛風演吃完了糕點,又咬起了桃子,嘴巴一刻不停,說起話來,含糊不清。
“……”
“……”
“……”
屋子裡霎時靜了一靜。
薛風演這句話真是一語中的,楚千塵驚才絕豔,那自是眼高於頂,她能不能看得上王爺還真不好說。
須臾,程華林清了清嗓子,道:“我看楚家那裡似乎有些麻煩……”
雲展上次去永定侯府砸過匾額,曾與楚令霄有過交鋒,接口道:“永定侯十有八九會反對這門親事。”
“錯了。”蘇慕白一邊端起茶盅,一邊似笑非笑地說道,“是他肯定會反對!”
他的語氣十分肯定。
眾人麵麵相覷,那中年男子沉吟著道:“我記得楚令霄曾謀了旗手衛副指揮使的差事對吧?”
“不錯。”立刻又有另一人點頭道,“他應該是衝著指揮使的位置,指著王指揮使丁憂呢!”
也就楚令霄自以為做得隱秘,其實他的意圖不少人心裡都清楚著呢,大都看不上楚令霄這種人。
“楚令霄這個人眼界淺得很。”程林華嘲諷地說道。他這種人能生出楚二姑娘這樣的女兒簡直就是歹竹出好筍。
“……”雲展欲言又止,覺得程林華說得算客氣了,這個楚令霄何止是眼界淺,是人品卑劣得很。
蘇慕白淺啜了一口熱茶,突然拋出一句:“他……該不會想讓楚二姑娘暴斃吧?”
廳堂內霎時又陷入一片死寂。
眾人再次麵麵相覷,在彼此的眼裡看到了差不多的意思——
大有可能!
昨日皇帝在下旨賜婚前,曾招了楚令霄去校場,也就是說,楚令霄其實有機會反對這門親事,可他不敢對著皇帝說不,那麼,他剩下的選擇也就不多了。
要麼奢望王爺去抗旨,要麼請人去說服皇帝,再要麼,就是從楚家下手,試想若是楚千塵沒了,這門賜婚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虎毒不食子,這楚令霄還真是……”有人輕聲歎道。
眾人的視線都看向了雲展,目光複雜。
雲展嘲諷地勾了勾唇,一派泰然。就算他曾經有什麼看不透的,自他到鬼門關走過一回後,他等於浴血重生了。
曾經,他去北地從軍,是為了向父親、向雲家證明他自己;
現在,他已經徹底放下了過去,看開了,也想透了。
等等!雲展心念一動,有些緊張地轉頭問薛風演道:“風演,楚二姑娘可曾提起這件事?”
薛風演吃了兩碟點心、一碟桃子以及三杯茶水,總算是吃飽了,一邊用帕子擦嘴,一邊搖了搖頭。
眾人微微蹙眉,都想到同一個方向去了。
楚千塵現在去莊子上,人單力薄,永定侯會不會趁機對著她下手?!
薛風演立刻起了身,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我走了。”
話音還未落下,他的人已經出現在廳堂外。
蘇慕白摩挲著手邊的白瓷浮紋茶盅,慢條斯理地又道:“得派人盯著永定侯府,免得楚令霄玩什麼花樣。”
廳外的薛風演背對著他們揮了揮手,意思是,回見。
薛風演即刻去追楚千塵了,而另一邊,永定侯府也因為楚千塵的離府起了些許漣漪。
太夫人已經得知了楚千塵“突發重病”,去莊子上“休養”的事,總算鬆了一口氣,好聲好氣地對著楚令霄勸道:“令霄,你以後彆跟阿芷吵了,有話好好說,她總會想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