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話實說吧。
得知母親噩耗的情景, 我曾經設想過很多種。
但是,這一生還能活著與母親重逢的場景,我雖然有過隱約的期盼,卻從來不敢在腦海中細致地勾畫描摹。因為我很清楚,內心懷抱的希望越是清晰,一旦破滅, 隨之而來的失望與衝擊也就越發沉重。
我告誡自己, 在前線必須時刻保持鎮靜, 所以決不能容許太過強烈的精神波動。
而結果也就是……
麵對從天而降的喜訊——麵對母親闊彆多年的熟悉麵孔,我一時竟不知該擺出何種表情。
“……”
也許是因為島上多年的幽閉生涯吧, 這數年來,我已經比過去長開許多, 連身高都拔苗似的竄出一截, 母親的容貌卻沒有多少改變。
她看上去容顏如舊,隻是更加蒼白、消瘦,但這一切都絲毫無損她那份玉石般潔淨無瑕的美麗。
她的美既不鮮豔, 又不張揚, 如今這樣靜靜地交疊雙手躺在洞窟一角, 便宛如一架無人處寂靜低垂的藤花。
就像“紫”這個名字一樣,帶著恬淡、傷感與寥落, 無限寧靜的物哀之美。
跨越無數坎坷與荊棘, 我終於找到了她。
“我……母……”
“啊,暫時不要動她比較好哦。紫的靈魂在這裡。”
眼看我紋絲不動地僵在原地,溫柔體貼·善解人意·能乾的女神·艾蕾快步上前, 提起手中物事向我輕輕晃了一晃——從造型上看,那似乎是個形狀狹長的古樸鳥籠。
與鳥籠不同的是,籠中並沒有鳥雀,而是跳躍著一束磷火般詭譎而又明亮的青藍光點,仿佛擁有生命一般,在其中靈活地遊走徘徊。
“為了儘可能延長他們的生命,我把地底所有人類的靈魂都收容在‘槍檻’之中。這樣一來,就不用費心考慮飲食、氧氣、健康問題,隻要分彆保護他們的靈魂和**完好無缺就好。嗯,我是個能乾的女神嘛!”
艾蕾簡短地解釋道。雖然她身為蘇美爾神話中的“冥府女主人”,儀表氣度也是與之相符的從容優雅,但隻要仔細觀察她的神態和肢體語言,就會發現她正像個麵試時介紹個人簡曆的女大學生一樣緊張。
“我、我的槍檻可是很舒適的哦!怎麼說,為了提升地底世界的宜居度,讓死者在冥府也能安詳度日,我可是想了很多辦法啊?所以,不要看到這樣就覺得紫在受苦……對了,我還可以和她的靈魂對話!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
不知為什麼,看著分明是救命恩人卻比我更加緊張的女神,我緊繃的精神逐漸鬆弛下來,沙啞乾澀的喉頭也慢慢恢複了發聲能力。
“……母親?”
我在艾蕾手提的槍檻麵前俯下身來,一點一點,小心翼翼解開舌尖層層纏繞的死結。
“是你嗎?你……還認識我嗎?”
“……”
那一團朦朧的藍色光暈先是微微停頓,而後上下盤旋一圈,發出一連串風拂林葉般常人無法解讀的聲響,再次停駐在原地。
“唔……她說……”
艾蕾的麵部微表情越發認真嚴肅,現在她看上去像是個精神高度緊張的同聲傳譯:
“嗯,沒錯!她說,‘我回來了’。ta-da-i-ma。我知道,就是那個吧,日本人回家時用來打招呼的話?”
“……什麼?”
我不禁為之一怔。
回想起來,過去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月,她每天下班回家,我都會第一時間對她說“歡迎回來”。起先是懷著歡欣與期待,後來日漸困惑迷茫,再後來便是日複一日機械、漠然、按部就班的重複,就連一絲微茫的期望也不敢保留。
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回來了”。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母親,或許始終都無法發自心底地將我視為“家人”吧。
也許是出於責任感,也許是出於正義心,她將我帶出了這座滋養罪惡的島嶼,獨自將我撫育成人。但是,要她將和我共同生活的場所當作“家”,恐怕還是太難為她了。
(畢竟,我是那個首領的……可是,為什麼現在她卻?)
“我聽紫說過喔。”
麵對愕然呆立的我,艾蕾有些笨拙地將臉偏向一邊,仿佛在拚命斟酌用詞一樣皺緊眉頭,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
“紫說,她原本以為永遠不可能有人製服這種異能犯罪集團,所以她希望獨善其身,謹小慎微地活下去。她為無能的自己感到羞恥,一直懷抱著心理創傷,所以更加無法麵對這份無能的象征,也就是你。但是後來,她得知了‘異能特務科’的存在……”
“‘過去的我是多麼愚蠢啊。我沒有必要一生都活在那個男人的陰影之下,隻要打敗他,然後前進就好。’——那時候,她是這樣想的。所以,紫決定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聯係特務科。誰也不能保證,特務科中就沒有‘那個人’安插的眼線。”
“……所以,母親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我小聲道。
我眼中的人間蒸發、不辭而彆,其實是一次危機四伏、九死一生的孤獨旅程。
她從一開始就下定了決心。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當然。”
艾蕾點頭,“就連報警的時候,她也沒有透露過關於你的隻言片語。若非如此,你在加入特務科之前,就會被那些人發現了吧。”
“……”
我低下頭,眼看著那團光暈沉浮明滅,如同一隻溫柔的眼睛。
我無法想象。
(母親她……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態,決心直麵過往、再一次挑破心頭結痂的傷痕?)
“紫啊,說她想要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
“她之所以沒有在島上自殺,而是被那個人逼迫生下了你,是因為她想要活下去。換句話說,你是因為她的‘自保之心’而被製造出來的孩子。她救你也是因為這一點——她不能容忍,她的私心和那個人的欲|望,就這樣肆意踐踏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