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一天的蘭善堂打烊了, 阿淼和燕娘去了朋友家借宿,房流和池罔則是回到了客棧。
房流明顯躍躍欲試, 是很想再和池罔聯絡下感情的,但是池罔今日情緒比以往低落,他直接進了自己房間,把熊貓流一個人甩在了外麵。
夜色如織,他想起自己這些年, 一直說著討厭方外之人, 見到禿頭都覺得煩。
……可是他卻讀了那麼多的佛經, 那一本一本的經文幾乎拓印在腦海裡, 隻為了能稍稍理解莊衍當年做出那個決定時, 有著怎樣的心境。
砂石這幾日也不見了, 不知去做什麼了。白日裡與餘餘的交談讓池罔心中發悶, 他驀然發現,自己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這一刻,他突然就想回去了, 始皇帝墓中地底嚴寒,最適合沉睡和修煉, 與世隔絕。
等處理完眼前無正門的事, 就回到墓裡,隔三差五上去看看,如果房流走偏了,他就掰一掰,總不至於錯的太離譜。
他想, 等房流把蘭善堂重新做好,他就可以離開了。
池罔這一晚沒有睡,他坐在床上冥想打坐,心境逐漸重歸平和,正是萬籟俱寂,蟲吟鳥鳴的夜晚,他卻聽到了不協調的腳步聲。
……停在了房流的門外。
隔著一道牆,房流呼吸的聲音突然有了細微的改變。
池罔閉著眼睛,卻仿佛看見隔壁的房流從睡夢中驚醒,警覺地睜開眼睛,從被窩裡緩緩地抽出了雙劍。
下一刻,客棧房間都一聲劇震,房流破牆而出,從客房二樓一躍而下。
他這一聲動靜極大,頗有警示之意,料想整個客棧的客人,都被他驚醒了。
可是池罔沒有動。
房流落在客棧外的街上,身如遊龍與這夜半而至的敵人戰作一團。
刀劍相接聲從空空的街上傳回,池罔沒有推窗去看,就聽出外麵圍攻房流之人,是無正門專門用來殺人的刀陣。刀陣中的每個刀手,單打獨鬥或許都不是房流的對手,可是他們十二個人,就如同一個人一樣配合自如默契。
如今這最鋒利的奪命刀,指向了房流。
朱長老若是有肆意妄動這把刀的本事,房流早撐不到三月與池罔初見,就被朱長老弄死了。
他必然是拿到了什麼關鍵證據,說服了門中,才請動了刀陣。
外麵刀劍聲聲追魂奪命,在這客棧驚慌失措向外奔逃的腳步聲中,卻有一雙腳拾級而上,帶著一種得意和確定的意味,停在了池罔的客房前。
那人不曾敲門,直接震斷了池罔插門的木板,把門推得大敞四開,自己悠悠然地走了進來。
他進來便膩膩地笑了起來,“池大夫,這麼大動靜,你還睡著呢?”
池罔沒有說話,他閉著眼,甚至都不想睜開眼去看。
那人挺著一個大腹便便的肚子,即使是沒點燈,依然能看清那肚子在黑夜中突出的輪廓。
“流流這小賤人慣會討好人,管你是大姑娘小媳婦,還是六七十的老頭子,或者十六七的少年郎,沒有他哄不服帖的人……池大夫,你可以不要受這小崽子蒙蔽,掉到他編出來的柔情網裡。”
“久聞我蘭善堂中的池大夫,算得上是醫聖在世,就連眾人束手無措的瘟疫,也是一張方子下去,就救了江北千萬眾生,甚至連朝廷都大加讚賞。你這樣的神醫怕是百年才出一個,我老朱對池大夫這樣的人才,向來都是十分愛惜的,池大夫,你可要看清局勢,不要明珠蒙塵……”
朱長老點了池罔屋中的蠟燭,他舉著燭台看清了床上的池罔時,那一瞬,徹底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話。
那“蒙塵”的明珠在燭光下,輕輕睜開了眼,眼中流轉的微光,頃刻吸走了整個房間裡的光亮。
池罔易容的假皮放在妝鏡台前,夜半無人時,終於展露出最真實的模樣。
朱長老猛地回過神,有些震驚地咋舌道:“這模樣長得……真是絕了。窗外一個、窗裡一個,兩個都是關外長相……舊羅鄂國血脈果然不一樣,生出來都是美人。”
“不過你這模樣,若是讓我那侄女婿看了,估計我侄女又要找我鬨了。”朱長老不住打量著池罔全身,眯起了眼睛,“看樣子,得把你藏起來啊。”
池罔卻慢條斯理道:“刀陣一出,無人生還。看來你有了極有利的條件,才請動門中的刀陣,站在了你這一邊。”
沒想到麵前的大夫,一張口就將無正門內的規矩捋得條理清楚,朱長老意外道:“你也是門中人?還是說外頭那小賤貨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池罔隻是看了看朱長老的肚子,輕聲道:“五十歲。”
朱長老:“?”
池罔下巴輕抬,點了點窗外,平靜道:“那個,剛過十六。看不到你和他的差距嗎?居然有臉鬨到我麵前來。”
朱長老一向被人捧慣了,何時被這樣毫不留情地嗆過?當即惱羞成怒,“你這騷狐狸精,以為爬上了外頭那小賤貨的床,自己就安全了?我今天不把你……”
池罔打斷了他汙言穢語,“能請動刀陣,你能給出什麼理由呢……你能想到來做些文章的,大概隻有房流的身世了。”
朱長老揭開了房流身為皇儲的秘密,十分引以為傲,沒想到卻被池罔如此輕鬆地說了出來,頓時有些驚疑不定,“你真是門中人?所任何職……我怎麼從未見過你?”
朱長老心中的念頭一轉,不願在池罔麵前露怯,義憤填膺地指責道:“你也知道他姓房!房流房流,他是新朝的皇儲!卻打入我無正門中,這是圖謀何事?幸虧我發現的早,若是再晚發現一陣子,豈不是整個門派,都被他拱手賣給朝廷了!?到時候我門中上千兄弟,可還有命在?”
池罔淡淡道:“那你可知道,為何無正門在最初創立時,設了不準皇室中人入門的規矩?”
池罔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種平淡的憐憫,“那不過是我和北熙商議,為了限製他的權力而打出的一道枷鎖罷了。我認為,繼北熙後,不該再出現任何一位君主,同時擁有可輕易影響江湖格局、執掌朝廷生殺的權力。因為皇帝若是擁有這樣的權力,太容易迷失本心。”
“富貴無儘,天下至權……你喜歡得很,外頭的流流也很喜歡。不過這兩樣東西,北熙不喜歡,我活了七百年,也早就看淡了。”
燭火被夜風吹得幾欲熄滅,屋中一片死寂,他聽得到池罔的聲音,一字一句都在這夜裡分外清晰。
朱長老雙腳都軟了,他撐著一把木椅,麵上露出了極度的恐懼,“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怎麼可能有人活了七百年!?”
窗外房流已到生死一線,他刺傷了兩個刀手,卻依然無法擺脫這殺陣,他遲遲等不來池罔的救援,已是困獸猶鬥。
在窗外的兵器碰撞聲中,池罔不慌不忙地翻出了自己的藥箱,雲淡風輕道:“所謂新朝……若沒有我授意朝中無正門人集體倒戈,你以為單憑房家的孩子,會那麼容易就改朝換代了?”
“告訴你也無妨。”池罔甚至有一絲輕鬆之意,就像是這些話他想了很久,如今終於可以安全的說出來了。
他看著朱長老的眼神冷淡,語氣卻略帶興奮之意,“沐北熙讓我在他的墓裡守了六百多年,而北沐最後一任皇帝,居然彆出心裁地想去刨了祖宗的墓……那一刻,我就覺得這龍椅上的人,該換個姓了。”
朱長老臉上的冷汗一滴滴流下,胸口恐懼得劇烈起伏。
池罔笑容有點詭異:“而房家的孩子……我一向都很喜歡,從來都看不得他們被彆人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