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2 / 2)

他不是八卦的人,疑問埋在心底,一句不多問。

“王全說得沒錯,兩廣商界是都沒這規矩。”他拭乾淨桌上的水漬,“從十三行開張的年代起,就沒人雇女人跑生意,說是會壞風水、漏財運。”

林玉嬋聽著他那習以為常的語氣,慢慢有些不自在。

當地人確實講究風水,王全王掌櫃尤其迷信,連夥計們上茅房朝哪邊尿都要規定清楚,尿錯了方向扣工錢。

她忽然不忿,忍不住說:“那,少爺做生意碰上了我,不覺晦氣?”

蘇敏官眼皮不抬,淡淡道:“風水果然很靈,十三行到如今一個都不剩。恭喜發財。”

林玉嬋微微一笑,殷勤拿過他麵前的茶杯,用頭一泡滾茶燙洗。

廣東人飯前神秘儀式之“滾水三燙”,在二十一世紀已日漸式微,年輕一代並不講究。

如今茶館裡提供的又是銅壺,林玉嬋沒衝兩個勺,就笨拙燙了手指,趕緊縮回去吹。

蘇敏官忍不住眼角一彎,接過她手裡的杯盤,熟練地燙了一遍。

燙杯這事很考較手上功夫。有人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套碗筷燙好,他已經跟同桌客人拉完了三代的家常;而蘇敏官顯然是注重效率的一派。他的手指修長靈活,仿佛是在滾水裡彈了一遍琵琶,隨後全身而退,兩套杯盤已然清爽溫熱,泛著龍井香。

可惜這表演隻持續了幾秒鐘。林玉嬋還沒欣賞夠。

她忍不住想,果然是換槍子兒練出來的手。

從養尊處優的豪門少爺到自燙杯盤的尋常茶客,他安之若素,從沒有怨天尤人的言語。

林玉嬋將燙好的茶杯一排擺好,給他滿上茶,小聲央求:“彆告訴王掌櫃——他要是知道我讓客戶給我洗杯,怕是要把我也按在鍋裡燙一遍。”

蘇敏官食指在桌上叩了兩叩,懶洋洋說:“那要看你今日表現如何。”

林玉嬋瞬間鬥誌昂揚。

“王掌櫃令師傅按你們的要求,又炒了一批樣茶,請你檢閱。”她開門見山,“還有,掌櫃的說,今年出口貨物有幾樣新規,恐貴行不知,要我一條條的給你們過一下手續;海關那邊換了一把手,要求格外嚴格,我們不敢擔風險,這些附加稅款需要寫清楚;對了還有,這些單子要先填一下……”

在大清做生意比她想象得複雜。林玉嬋上輩子的工作經驗僅限於超市打工,為了迅速弄明白所有流程,她很是用心花了一陣工夫。

不懂的她就刨根問底,彆人不肯告訴她的,她就厚著臉皮在一旁觀察,彆人趕不走她。

蘇敏官靜靜聽她說,偶爾插話,不動聲色地挖幾個坑,她倒是都沒跳,業務能力超乎他想象。

忽然又憶起當初她為了留在茶行,如何死纏爛打任勞任怨。他偶爾在公行見她辛勞,汗如雨下的模樣,他自己累成那樣怕是都吃不消。

在生存壓力麵前,人的潛力還真是不可小覷。

……

“少爺?我說完啦。”

林玉嬋見他不做聲,生怕被捉到什麼破綻,小心地問。

蘇敏官快速將文件最後過了一遍,忽道:“你是左撇子?”

“我……”林玉嬋想了想,說,“左右都可以。”

她的左手比不上右手,但比常人靈活些。來到大清以後自己偷偷練字,做慣了卷子的右手總是順手寫簡體,為了避免穿幫,她決定用左手寫毛筆字。

反正是從零開始,正好抹掉過去的習慣。

想不到這都被他注意到了。她可得格外謹慎。

她笑著轉移話題:“一個人的左右手呢,寫出來的字體是不一樣的。我左手寫的字體規整一些,比較適合起草合同文件。”

蘇敏官感興趣:“哦?這我倒不知。今日長見識。”

“左右手字跡不一樣”這個道理,凡是讀過幾本現代三流罪案的,基本上都算常識。林玉嬋總算找到點微不足道的穿越優勢,可惜沒卵用。

蘇敏官跟她閒談幾句,忽然問:“就這些事,在你們茶行裡談不就行了,為何要來這裡?”

林玉嬋呷一口茶,頓了一頓,環顧周圍。二樓雅座人跡稀少,小二也不常上來。

是時候了。

她低聲問:“上個月二十九號,在德豐行炒茶作坊外麵偷看的,是不是你?”

大煙的甜膩氣味順門縫而入。蘇敏官不自覺地皺皺眉。

茶館隔壁是煙館,牆壁上安著一道門。抽煙的客人要吃要喝,都可以直接從茶樓點單。

雖然還是國喪期間,但廣州這種天高皇帝遠的蠻荒地界,大家都不太講究,戴孝也就是腰間纏條白布而已。各種娛樂活動隻是象征性地停了幾天,就紛紛強勢回歸,煙館的生意甚至比往年更紅火。

蘇敏官換了個上風的位置,連喝好幾口茶,才遲疑著說:“你——你怎麼知道?”

這相當於承認了。林玉嬋原本還盤算著,要套他的話,可得費一番功夫。

那接下來話就好說了。她放低聲音,欠了身,胸口壓著桌沿,說道:“你這樣不成。如今掌櫃的已經警覺,讓夥計們格外留意。你下次再這樣,小心讓他們當場抓住。那可就是丟了整個怡和洋行的臉。”

蘇敏官有些訝異,問:“你這是給我通風報訊?”

林玉嬋一笑:“敏官少爺,你也知道我是被賣到齊府的,德豐行賺不賺錢跟我沒關係。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要向著你——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下個月十日是太後大壽,廣州巡撫設宴,商界人士都受邀。之後炒茶的師傅們會回鄉祭宗祠,已經集體告了假。”

“太後”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慈禧。今年她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已經對“過生日”這件事顯露出了濃厚的興趣,又剛剛扳倒了八大臣、實現垂簾聽政,自己的壽誕當然不能靜悄悄過去。

“國喪”百日禁娛的期限已快過了,廣州跟京城隔著千裡,更是沒必要恪守規矩,白白荒廢經濟活動。提前幾個月,城裡就開始放風聲,富豪們籍此互相結交、比著花錢。

蘇敏官眼角一霎,目光微微發亮。

林玉嬋笑道:“……所以那一日,不光商鋪沒人,炒茶作坊從早到晚都不會有人上工。你可以進去隨便參觀,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蘇敏官笑問:“我怎麼進門?”

林玉嬋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從懷裡摸出一把鑰匙,輕輕放在桌上。

“拿好。掌櫃的以為丟了。”

蘇敏官拾起鑰匙,微微笑著,一口一個吃蝦餃,半晌不言。

林玉嬋也夾了個蝦餃,“少爺?”

“阿妹,”他終於說,“這鑰匙是你們掌櫃的給你的吧?”

林玉嬋心裡漏跳半拍,蝦餃沒送進嘴,懸在半空。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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