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2 / 2)

林玉嬋嚇了一跳,抽身就退,卻被茶樓裡的座位擋住,趔趄絆了一跤。旋即有人架住她胳膊,用力一提。

蘇敏官趕來,不計前嫌地把她推到自己身後。

“何人在此撒野?”他沉著臉說,“茶樓的夥計呢?都是死的嗎?給拖出去!”

茶樓夥計這時匆匆來遲。林廣福張開雙手,嘶聲大叫。

“這是我女兒!這是我女兒!她不孝,你們都彆管,家務事……”

夥計們猶豫著互相看一眼,停住腳步。

家務事,自己貿然插手,這不是找事嗎?

蘇敏官隻見過林廣福一個背影。他回頭看了看林玉嬋。

林玉嬋點點頭,小聲說:“是親爹……不過他已把我賣了。跟我沒關係。”

也就是法理上沒關係。現今通行的倫理道德認為,子女都是父母私產。如若父母犯罪,子女頂罪是美談;如若父母把子女殺了,那是懲治不孝,多半當庭釋放;就算把子女賣到彆人家,“血濃於水”,該孝順還是得孝順,該幫襯還是得幫襯。

當然有一個例外。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以不贍養父母。但林玉嬋顯然不屬於這種情況。

林廣福自覺十分委屈,哭天抹淚,虛弱地低吟:“好狠心的女仔!要不是家裡揭不開鍋了,誰忍心骨肉分離?八妹,爹天天想你,你如今傍了好人是不是?爹不求你回報什麼養育之恩,你給爹一口吃的就行……”

茶樓食客聞聲圍觀,門口湧來一群人,還有從二樓跑下來的。樓梯頓時負重不堪,岌岌可危地嘎吱響。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容易看出林玉嬋眼中的冷漠和厭惡。

大家竊竊私語:“細女扮男裝,拋頭露麵在茶樓食飯,老豆卻餓肚,真是慘哪,這女仔轉天要遭雷劈的吧!”

眾人感同身受。尤其是年紀大的,想到自己的兒孫日後若效仿此女,對自己掃地出門百般淩`辱,落得無人養老,慘狀如斯,不由得義憤填膺,下定決心今日一定要嚴懲不孝女,為扭轉風氣出一份力。

“把這女仔綁到衙門去!反正她也不怕丟人!自古都是養兒防老,自己的親爹,你不在床前端湯送水也就罷了,哪有不聞不問的?生這樣的仔女不如生叉燒!”

林玉嬋也暗暗心悸。在這個年代,“不孝忤逆”的大帽子一扣,確是該死的大罪。圍觀眾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人,好像隨時都能把她踹倒在地,踩上一萬隻腳。

她不能跟整個社會作對,壓一壓心頭火氣,勉強看著林廣福,遞出手裡的紙袋。

“既然你餓了,我這裡有幾件點心,你……您隨便吃。”

說著,悄悄拉下蘇敏官袖子,示意趕緊開溜。

林廣福卻不接,固執地說:“爹現在沒胃口吃飯。爹看見你口袋裡有錢,你拿來!”

林玉嬋把手一縮,叫道:“不是我的錢!”

是王全給她的“活動經費”,用不完要還的!

林廣福拉她不放:“給我給我給我……”

她求助地衝圍觀群眾喊:“給他錢他就會抽大煙!”

但眾人已經沸騰了,憤怒地叫道:

“老豆抽口煙又怎麼了,你不是還在茶樓大吃大喝嗎?”

“一個細路女揣著那麼多錢乾嘛,把錢還給你爹!你看他難受成什麼樣了!”

“把你的錢給他!”

煙館夥計們當然知道這男人是抽大煙抽成這樣的,然而他們又何必站出來替林玉嬋說話。萬一林廣福真的要來錢,他們還等著把他請回去抽煙消費呢。

林廣福見有人民群眾撐腰,理直氣壯地伸出哆嗦的手,喘息著命令:“拿……拿來!”

茶客裡有個老頭,大概是覺得自己年紀大,就算跟女仔拉拉扯扯也不惹嫌疑,捋袖子上前,就要伸張正義。

“把錢拿出來!乖乖返家!給你爹磕頭賠罪!”

林玉嬋轉身就走。老頭一把將她扯回來。

“磕頭!磕頭!”

唾沫星子噴到她腳下,嵌著黑泥的指甲在她眼前亂戳。林玉嬋一頭熱血衝腦子,一時想要破口大罵“關你屁事”,一時卻又完全空白,一句臟話也想不起來,隻剩下本能的往後躲。

老頭劈手就要打她,臉上洋溢著替天`行道的熱情。

就在這時,一隻手把老頭推了個趔趄。蘇敏官擋在林玉嬋前麵,壓著脾氣道:“諸位都沒正經事做嗎?我跟這女仔還有生意要談呢,單子飛了你們賠?”

老頭一愣,氣急敗壞:“我幫人家教訓不孝女,你個後生仔搗什麼亂!錢錢錢,就知道錢!”

彆人也說:“哪個女仔會跟人談生意?小夥子,讓開!”

他看蘇敏官也就是單身一人,無權無勢,兩手空空,惡狠狠地想:世風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敗壞了!連你也一起教訓!

後頭人眾也怒不可遏,喝問:“你是這女仔什麼人?閃開,我們報官了!連你也捉!”

幾雙憤怒的拳頭揮了過來。仗著人多勢眾,雨點一般朝他身上砸。

蘇敏官還想說什麼,林玉嬋拉著他就跑:“你是葉問嗎?!”

此處也沒火`槍供他嚇唬人!

蘇敏官沒走,暴眾離他三尺遠,他雙眼四處一掃,順手抄起櫃子上一把銅壺,輕輕一甩,隻聽嘩啦一響,蒸汽四溢。

那是茶樓的水壺,裡麵灌滿了沏茶燙餐具的滾水。彌漫的熱氣蓋過人臉,蠢蠢欲動的人群立刻驚慌失色。

幾滴滾水濺上了老頭的腳腕。老頭嗷的一聲大叫,抱著腿亂跳。

“死人啦!來人啊,報官啊!”

眾人氣急敗壞地指著他:“你無賴!快放下!”

“彼此彼此,歡迎報官。”蘇敏官回頭問林玉嬋,好奇道:“阿妹,葉問是誰?總聽你提。”

林玉嬋:“……”

他不忘抖一抖手裡的水壺。人們宛如見到大殺器,慌忙回身,踩踏著向後麵退。有人摔倒在樓梯上。

沒人管林廣福了。“正義群眾”來得快去得也快,報個屁的官。

蘇敏官盯著林廣福看。他麵無表情,眼中有寒光。

林廣福護著自己腦袋,忿忿不平地嘟囔幾句“不孝”。

“既是不孝女,還纏著做什麼?當自己沒生過就是了。”蘇敏官譏諷,“再敢騷擾她,祖宗不寧死無全屍。說。”

廣東人還是很迷信的。林廣福哪敢亂發毒誓,趴在地上,嘴唇蠕動,就是不出聲。

“不說,那就是想衝涼咯。”

滾水壺斜過來。林廣福麵如土色,隻好喃喃念了一遍“死無全屍”,連滾帶爬地跑了。

“唔好意思。”蘇敏官這才撂下水壺,冷冷地對林玉嬋說,“我最恨那些把自己妻女當物件賣的廢物。”

再怎麼說,他也是當眾羞辱了人家爹,強行介入家務事,估摸著林玉嬋肯定會有微詞。

因此儘管他不願多話,還是耐心解釋了一句,免得自己費力不討好。

不料林玉嬋卻一點不沮喪,強顏歡笑,說:“應該的應該的。我也學會了,下次也拿滾水壺。”

他輕輕白她一眼,“拾人牙慧,沒一點創見。”

這時候樓板一陣蹬蹬響,茶樓夥計們後知後覺,此時才大驚小怪地趕來,一邊安撫“客人受驚了”,一邊悄悄左右四顧,尋找被砸壞的杯盤碗碟。最後發現半文錢沒損失,隻潑了半壺熱水,也不好管客人要賠償,隻好一窩蜂的蹲下來,清理地上水漬。

蘇敏官趁亂拉著林玉嬋出了茶樓。他腳步不停,“送你回德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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