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笑道:“您倒是真熱心。”
能出口軍艦的列強不隻英國一家。赫德如此熱心攬事兒,怕也要給英國創收。
說不定還吃回扣了。她很小人之心地揣度。
赫德眉梢一挑,坦然微笑:“是啊,跟誰買不是買。至少我比較認真負責,可以保證售後。”
赫德也不知道,他堂堂一個海關副總稅務長,為何跟一個身份卑微的中國小女仆相談甚歡。或許是她的態度跟其他女仆都不一樣,在她的眼裡沒有畏懼也沒有厭惡,反而有一種沉穩的自信,讓他在她麵前完全沒有做上等人的飄然感。
同胞們都說中國人愚昧無知,毫無邏輯素養,聽不懂現代語言。但赫德沒有這麼狹隘。他認識不少聰明的中國人,他隱約認識到這個古老國家的潛力。
而林小姐更是中國人中的拔尖。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覺得對麵坐著的是個來自都柏林的家庭女教師,或者貝爾法斯特女子學校裡的新生,不加掩飾地聰慧和好奇,讓他十分有打開話匣子的**。
“派去英國采購軍艦的,是我的上司李泰國——那是個目中無人又魯莽的肯特郡鄉巴佬,他曲解了我的一切意圖。他不斷要求增加預算,終於帶回來一支艦隊——沒錯,現代化的、訓練有素的、戰力高超的艦隊,指揮官就是方才那位阿思本上校。並且簽訂協議,海軍裡隻雇傭洋人,由英國人全權指揮,中國皇帝若有指令,必須通過英國人來傳遞。未來的海軍部署也必須經過英國人審閱,此外每年還要支取二百萬兩銀子的經費……”
林玉嬋艱難地聽完了這道超長的聽力題,不由得呆若木雞,以至於迷惑起來——這也太囂張了吧!
這是用中國的銀子給英國人養兵!堂堂大清海軍,虎符掌於外人,哪天中英若是再開戰,這批海軍都不用嘩變,調轉船頭就能去轟紫禁城外圍!
《南京條約》都沒這麼露骨。
赫德一攤手:“在我接觸的中國官員裡,有半數是同意這個計劃的,正在朝廷裡積極奔走。”
林玉嬋:“……”
假如她麵對的是一張中國近代史的考卷,讀到這則材料的時候,她怕是忍不住會撕卷子。
“廢物點心,”她氣得在洋人麵前罵同胞,“崽賣爺田不心疼,大清怎麼還沒完蛋呢?”
輪到赫德驚詫,半開玩笑道:“一個犯了死罪的小女仆,對此也有高見?”
林玉嬋聳聳肩,表示不想說話。大清都半隻腳進棺材了,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唄。
反正它後來乾的奇葩事兒也不止這一樁。
可真要她沉默,卻又心有不甘。
會客室牆上開著大窗,拉著厚厚的天鵝絨窗簾,擋住外麵的塵沙汙穢,卻擋不住喧囂。
阿思本一行人剛剛出門,不知在跟誰尋釁滋事,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不住道歉:“小人該死,惹怒了大人,小人該死,給您磕頭,大人恕罪——啊!”
大概是被踢了一腳。過了好半天,那聲音才從泥土裡拔`出來,喃喃說著“小人該死”。
林玉嬋忽然無端想,這個世界的曆史軌跡,真的與她在課本裡學過的一致嗎?
抑或,她的到來,注定會成為曆史的一部分?
大清完蛋是必然,她跟這個腐朽的國號沒有共情;可正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孕育出了百年後的新世界。
難道說,因為大清要完蛋,所以他們活該被無底線地欺負?
一個人,就算他遍體鱗傷氣若遊絲,多挨一刀,也會痛的。
她轉過身,認真地對赫德說:“你想聽我的意見,那就請你彆生氣:我認為此事非常不妥,是對中國主權的極大踐踏。你肯定已經感覺到,大清的政府和官員對自己的麵子和權威非常看重。就算有人讚同此事,也必定是暫時受了堅船利炮的誘惑,不是他們本意,事後必定會心懷憤懣,對……對英國在華的長遠利益有害無益。”
對方是英國人,她儘量從他的角度找論點:“我認為,中國人的海軍,必須由中國人獨立統禦,最多派英國人共同管理,教授艦船操作的方法。中國擁有獨立的國防力量,對英國來說也是好事。畢竟覬覦在華利潤的國家不止英國一個,倘若彆國對華動武,這支滿是英國人的海軍隻要稍有介入,即使是被動介入,就等於把英國自己拖進了國際爭端,得不償失。
“大清國已經被戰爭打開了國門,英國也不願負擔更多的戰爭。加強經濟合作、有錢大家賺,才是十九世紀後半葉的主基調。英國已經控製了大清海關,再奪兵權,風險高而收益小。再者,倘若此先例一開,日後大清精兵都換成英軍,軍餉都由海關負責,隻怕您再怎麼改革,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
就扯,瞎幾把扯,一吐為快,英語說不利索了就換母語,就當做一道文綜大題。
反正她也不奢望赫德能買賬。曆史的洪流有它自己的想法,她僅憑一雙柔弱的手,擋不住接踵而至的驚濤駭浪。
赫德半晌無言,目光轉向牆上的中國地圖,慢慢聚焦,然後壓抑地笑了笑。
“很好。跟我想的一樣。”
林玉嬋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
赫德聲音很輕,但字字堅決:“中國的軍隊當然要由中國人掌控。這是大清的海軍,不是某些英國人的私人武裝。為了這事,我跟阿思本吵了一個禮拜,被罵了至少一打次數的賣國賊。但這件事是我起的頭,我必須要讓它善始善終。”
林玉嬋有點恍惚。不是,這洋人濃眉大眼的,怎麼也叛變帝國主義了呢?
赫德朝她微笑:“我明日便要啟程談判,爭取將這支海軍的指揮權還給中國人。我不知道你是在哪裡學到的演講之道,但你方才那些論點很好。我的中文寫作水平有限,我的中國師爺腦筋僵化,也無法準確地表達那些複雜的意思……
“我想我需要第二個通譯了。”
*
林玉嬋心中一震,看看赫德的神色,不像說笑。
“你要去哪?和誰談判?”
“上海。大清海關總稅務司署。”他答得不假思索,顯然已策劃多時,“李泰國在那裡就職。他剛剛從英國回來銷假。”
林玉嬋點點頭,徹底相信他不是信口胡言。
這個年代,一個外國人,不遠萬裡來到中國,來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貢獻,踐行國際主義精神?
她不敢信。
但不管赫德是何居心,至少,在這件事上,他不是那個在大清腐朽身軀上捅刀子的。
利益一致,便是暫時的朋友。
她靦腆一笑:“可是我沒結婚。”
赫德摸摸鼻子,嘴角狡黠地一翹。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要是傻到被大清的規矩束縛住,那他趁早回愛爾蘭種土豆。
“嗯……訂婚了也可以。你有未婚夫嗎?”
林玉嬋忽然詭異地沉默,耳根有點熱,憶起了衙門外麵的鳴冤鼓,還有衙役身上的一股煙葉味……
她忍不住想,叛匪蘇敏官,還活著嗎?他在哪兒?
要是他活著,應該不會再次授權讓她冒充未婚妻。
不過他很絕情地說過,“就當我死了。”
她滿懷希望地問:“寡婦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