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1 / 2)

翌日,廣州城永清門外的天字碼頭旁,靜悄悄泊了一艘洋火輪。

洋火輪身側尚有英國徽章,卻擦掉了,掛了個大清龍旗,顯得很是違和。

林玉嬋驚訝地發現自己認識這個碼頭。在二十一世紀的廣州,它依然在正常使用,做些“珠江夜遊”之類的項目。

但此時的天字碼頭專為迎送官員而設,沿途一排木棉樹,還有個精致的小亭子,給來往的官老爺歇腳納涼用。

當年欽差林則徐入粵禁煙,就是從此處登陸,還在這亭子裡飲了接風酒。

如今他坐過的石凳被繩子圍了起來,當地人呼作“欽差椅”,凳子周圍扔了一圈銅錢。

林玉嬋也想去供奉幾文錢。不過以她的地位,是進不去這個亭子的。

她眼下的身份是粵海關的臨時翻譯,工錢每周一結,扣去膳食住宿,是銀元四角五分。檔案上的名字是寡婦蘇林氏。

誰讓小白少爺幾次三番拿黑洞洞的槍口指她。林玉嬋非常喜歡這個充滿男權壓迫色彩的新代號,每次有人叫她都覺得莫名解氣。

也就是海關跟大清朝廷政務不相通,手續辦起來相對方便,不需要報備官府。赫德馬上就要出差,更是加急催促,才能讓她鑽這個空子。

但赫德給她開的綠燈也是效力有限。正式工她是不可能做,因為海關聘用中國人的流程繁雜,需要層層背景審核,還要進行標準化考試——這些都是赫德製定出來的現代化新規,他總不能自己帶頭破壞。另外廣州府規定,如果婦女入職海關,則需要父兄丈夫簽署的同意書。

林玉嬋自然拿不出,大度地表示算了,臨時工就臨時工吧,至少有錢拿。

寡婦也挺好,至少官方不會要求她的“死鬼老公”從棺材裡爬出來簽字。

她不打算給洋人打長工。萬一以後哪日曆史的車輪碾過來,不小心參與起草了什麼條約之類,那可是遺臭萬年。

……

林玉嬋還在瞻仰那“欽差椅”,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咦”了一聲,叫道:“小姑娘!喂,妹仔!過來!”

林玉嬋心裡一大跳,後退兩步,鼻子裡聞到一股煙草味。

一個衙役叼著大煙卷,黑著臉招呼她。他衣服上的名牌寫著“廣州府”,不知今天是哪陣風吹來的。

她怔了一怔,認出了此人,頓時一肚子沒好氣。

這就是她初來乍到時,收了她銀子,放走蘇敏官,然後又聯合林廣福把她騙走的那個衙役。

“小姑娘,彆躲,我記得你,你來廣州府贖過人!過來!”

衙役態度不善。林玉嬋隻好走近。屏住呼吸,儘量不聞他身上的二手煙。

“長班老爺,何事?”

林玉嬋有點緊張,但也沒慌神。衙役雖然知道她被親爹賣給了王全,但如今信息傳播得慢,並且這衙役職位低微,應該還不知道她已做了逃奴,並且齊府正在尋她。

衙役冷冷看她一眼,懷裡摸出一張畫像:“認得這個人嗎?”

畫像上的年輕人眉目清朗,頗有些慵懶的神色。即便是畫師有意醜化,把他畫得黑不溜秋,穿得破破爛爛,還無中生有地添了條草繩似的辮子,也能看出他五官精致,氣質不凡。

小亭子的疊頂上藻井花紋剝落,一片殘漆被微風吹得搖搖晃晃,最後飄飄落下來,蓋住了畫中人的半個麵孔,把他平白變成蒙麵大俠。

林玉嬋心跳加速,調整一下表情,指著畫像底下的“懸賞”兩個字,明知故問:“是……通緝犯?”

衙役眯著眼,一副“早就看穿你”的樣子。

“怎麼,連你自己未婚夫蘇敏官都不認識了?你知道跟官老爺撒謊是什麼罪過嗎?”

林玉嬋不言語。看來那日海幢寺激戰,蘇敏官還是被官兵認出了形貌,並且和檔案裡那個被“誤抓”的倒黴蛋對上了號。

她躲在海關的這一日一夜,他正在被全城通緝。像這樣的衙役不知派出了多少,一個街巷一個街巷的尋訪。

這麼說,還沒被抓到……或者,沒活下來。

衙役輕蔑地看著她,連連冷笑:“知不知道你男人是乾什麼的?跟我走一趟!”

林玉嬋腦筋急轉,叫道:“我男人死了!”

衙役怒喝一聲:“當我癡傻嗎?你說他死就死了?我還說他就藏在這附近呢!快招!現在不說,老爺們有的是手段讓你開口!”

幾個海關職員已經注意到這裡,紛紛投來疑問的目光。

一個大嘴巴老兄喊她:“小寡婦,你在跟誰說話呢?”

衙役:“……”

臉有點疼。

林玉嬋恨不得給那大哥一個熊抱,臉上還得悲悲戚戚的,回道:“我……我就來。”

那衙役一臉難以置信,又追上幾個海關職員問了一圈,得到的答案一致:蘇林氏,寡婦。有海關入職合約為證。

如要提檔調查,需要找船上某個洋人助理登記。

衙役內心掙紮了一會兒。按照大清律,重案犯的親友得連坐,他還是得把這小寡婦抓回去審。

但洋大人出行聲勢浩大,碼頭上一半都是洋麵孔,拄著手杖、戴著禮帽,那精氣神十足,把旁邊那些低頭含胸的中國戍卒襯得格外渺小孱弱,好似發育不良的少年。

那衙役心裡不由得怯了,咬著煙卷,拎著通緝令站了一好會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當初“受賄贖人”這事也沒記錄,這“小寡婦”彆人也沒見過,蘇敏官在供狀上早就說了無親無故,他又何必節外生枝,給自己增加工作量?

一個小女子,能打出什麼水花,能怎麼“謀逆”?又不是戲文裡那些妖妃!

衙役打定主意,一百八十度絲滑順拐,假裝沒看見這洋火輪,走了。

林玉嬋如釋重負,小跑著追上其餘隨從,上了船。

小亭子柱上掛的木板上,寫明了這艘專輪的目的地。

上海。

*

在這年頭,有身份的洋人出行,排場有點像後世的明星,通常帶著一整個私人團隊——保鏢、廚子、理發師、點心師、神職人員、隨從屬官、師爺文案……

這些人平時各司其職,有的今日才互相認識,倒在碼頭寒暄起來。

其中有三四個文職人員,專門負責給赫德這一行“做功課”:搜集背景資料、官場信息、撰寫整理各式各樣的文件、集思廣益寫策論,全方位多角度地論證為何大清海軍不能讓英國人統帥,那個李泰國如何居心叵測,妄圖統禦中國,做東方的俾斯麥,萬不能讓其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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